第457章 李氏,讳祚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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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457章 李氏,讳祚(下)
    二月中旬,距离秦王因免税安民诏洗河北上下已过两个月,而重典之下,四方服膺,先有晋国遣使称臣,后有楚世子马希钺入京侍奉天颜,春耕大兴,军民振奋,天下竟一时陷入过去数十年从未有过的太平,人人皆称四海一统之时就在眼前。
    直到这一日,向来安分守己的江南,忽然向天下各地传来了一道檄文,登时惊破了千万人所憧憬的四海一统之念,并让东西南北各方所在,都一时惊慌失措起来。
    天色尚早,秦王府门外广场已是人声鼎沸。车马辚辚,冠盖云集,并还有不断的人影或骑马、或徒步齐聚而来。
    敬翔在薛贻矩、杜荀鹤等梁朝大臣簇拥下匆匆而至,敬翔略有所思,目光与最先抵达的韩延徽触及一处,而后者并无什么表情,只是客气点头示意,敬翔于是亦略略颔首,只是心头关于之前过往种种的思索依然未止。
    至于在敬翔身后的司空薛贻矩已年逾六旬,当下却是脸色煞白,官袍下摆沾了尘土也浑然不觉。
    而在他后面的苏循、张祎等曾经积极劝进朱温称帝的前唐旧臣,这会更是不住地以袖拭汗,低声对薛贻矩道:“薛公…这…这如何转圜?秦王竟是…我等昔日…”
    薛贻矩没有回话,只是亦步亦趋的跟在敬翔身后,纵使敬翔一直对他们这群人不喜,也只是如此,顶多与礼部尚书杜荀鹤低声交谈几句,苍老的神情间竟很是有几分惶惑。
    而恰在此时,一阵骚动顿起,引得无数人翘首去看,却正见在梁朝从来不作为的左仆射杨涉几乎是踉跄着闯过人群。
    其人此刻发髻散乱,衣袍歪斜,形容狼狈,身后几个子孙更是追扶不及,让他扑通一声跪倒在王府的石阶前,额头重重磕下,咚然作响:“先帝遗臣杨涉,求见我大唐太子殿下!老臣…老臣有罪啊!”
    其嘶哑悲声在王府门前回荡,却是令一直尽量保持平静的薛贻矩一时色变不止。
    而杨涉的几个子孙束手无策不提,张文蔚亦匆忙从人群中赶出来,但眼见此景,他亦只是手足无措地看着跪地痛哭的杨涉,想上前搀扶又觉不妥,急得连连搓手,低声劝道:“杨公…杨公…快起来…这成何体统…殿下自有主张…自有主张…”
    杜晓、张策等更多事梁的李唐旧臣站在稍远处,神情复杂。
    马蹄轰鸣,几位在京轮值的殿前司定霸都、归德军等河北元从大将,按着佩剑翻身下马,这会早已是须发戟张,怒目圆睁:“李星云小儿,安敢如此构陷秦王!待殿下令下,末将等愿为先锋,踏平扬州,生擒此獠!”
    这些糙汉声如虎吼,激起一片将领的愤然附和,好在王府外间侍立有不少秦王义从,在已完全如汉人一般的义从副都统完颜阿古乃、与好些夜不收的弹压下,这股躁动才稍有止歇。
    不知何故,王府大门依旧紧闭,门外的嘈杂、哭泣、怒斥、惶恐的低语,如同沸腾的潮水拍打着这压抑的寂静。有人去询问韩延徽,但后者却只是拢袖不言,气氛一时可谓令人窒息。
    “吱呀——”
    府门开启的声音不大,却瞬间截断了府门外的所有喧嚣。
    妙成天一身素净宫装,神色沉静如水,在一队女卫与玄净天的簇拥下,出现在府门前台阶上。
    “诸公稍安勿躁。”妙成天声音清亮,沉稳道:“殿下已知江南之事,正在处置。值此紧要关头,更需诸公持重守心,各安其位,勿要引乱朝野。”
    她目光扫过众人,尤其在跪地求见的杨涉、手足无措的张文蔚等唐朝旧臣身上停留了一瞬,方才继续道:“殿下有谕:凡我梁臣,忠于职守,共度时艰者,功过自有公论;心怀叵测,妄生事端者,国法难容。请诸公移步前厅稍候,殿下片刻即至,自有明断。”
    韩延徽立刻在一众天策府属官的簇拥中上前一步,躬身领命:“臣等遵命。”
    他径直走向台阶前跪伏的杨涉,语气温和道:“杨公,殿下已知你心,速请起身,莫失大臣体统,随女使去前厅候驾。”
    言语间,他已俯身搀扶,张文蔚如蒙大赦,却是连忙招呼杨涉的几个子孙上前,未劳韩延徽,将仍在抽噎的杨涉扶起。
    韩延徽遂趁势转身,面向纷乱的人群,声音陡然拔高:“诸位,殿下仁德,兼济天下,其志在终结乱世,开万世太平,非为一家一姓之私。值此之际,同心勠力,护国安民方为正途。请随韩某入厅,静候殿下。”
    妙成天微微颔首,府门被侍卫彻底推开。韩延徽当先迈步,天策府属官及部分朝臣紧随其后,步履沉稳。张文蔚等人扶着步履踉跄的杨涉,由杜晓等前唐同僚簇拥着,神色激动而紧张地涌入。
    敬翔依旧兀自思忖,薛贻矩、苏循、张祎等人低头紧跟着,难掩惶恐。张格、周庠等恰才赶赴过来的蜀国旧臣默然随行。十数名殿前司将领与禁军将佐最后列队而入,上缴兵刃,甲叶轻响,甚是肃杀。
    人群在门廊的阴影下短暂汇流,随即涌入前厅。
    ——————
    “朕,讳星云,太宗文皇帝九世孙,昭宗景皇帝嫡子…
    朕虽幼冲罹难,潜迹江湖,然每念昭宗皇帝蒙尘之痛,未尝不椎心泣血,中夜长号……
    今者,天命攸归,人心思唐。赖忠良翊戴,将士输诚,谨于江南扬州,昭告太庙,即皇帝位,改元“光启”。上承七庙之灵,下顺兆民之望。非敢以眇躬贪天之功,实欲复高祖、太宗之旧业,拯天下苍生于水火也。
    然,伪梁巨憝萧贼者,李氏,讳祚,实乃大唐先帝,昭宗皇帝之故太子也。其身负帝胄,却甘为仇雠之鹰犬,朕今忍泪泣血,昭告天下,明其罪状:
    认贼作主,助纣为虐,昔先帝为保社稷,不得不令忠志之士不良人天暗星,行权宜之计……然尔既长成,洞悉身世,本当卧薪尝胆,矢志复国,诛朱温以雪君父之仇。奈何尔泯灭天良,非但不思复仇,反认篡唐逆贼朱温为主,屈膝事仇,摇尾乞怜……”
    “不要念了!”
    女帝的脸色在檄文开篇时便已沉凝如冰,待听到这里,凤眸中寒光迸射,搭在软榻上的玉指猛地收紧。“俱是颠倒黑白之事,听之何用?跳过去,直接念最要紧的。”
    “是。”阳炎天声音都有几分发颤,急忙就要往下看去。
    “无碍,云姬既知是颠倒黑白,又何必介怀。”萧砚依旧坐在那方圈椅里,微微闭着的双目睁开,笑道:“既是数宗罪,不听完,怎知我做了哪些恶事?尽量精简一些,念来。”
    “郎君。”千乌劝了一声,萧砚却只是抬了抬手,面色不变。
    阳炎天迟疑了下,只好斟酌念道:“坐视君难,不孝不悌。昭宗皇帝,尔之生父,为朱贼所弑,山河同悲,尔彼时虽为稚子,无力回天,情有可悯。然尔既长,既知身世,手握重兵,威震中原,何故未复君父之仇?当今朱贼何存?其宗室何存?但见尔高踞伪梁王座,锦衣玉食,安享尊荣,视君父血海深仇若浮云。使先帝不得血食,列祖蒙羞于九泉,此其罪二也……”
    “不要细念了!”女帝忍无可忍,却是再次打断,攥着拳道:“只说其上的子虚乌有之罪名便是!”
    萧砚摇头失笑,回头一看,亦见姬如雪素来清冷的容颜上此刻亦是覆了一层寒霜,于是只好对阳炎天点了点头。
    阳炎天遂松了口气,继续念道:“悖逆人伦,囚禁弟媳;阴结戎狄,包藏祸心;假仁窃国,伪善欺世;觊觎重器,图谋不轨……”
    “且住。”女帝再次锁眉,喊停了阳炎天,“前三者,不用听也大致猜的到彼辈如何构陷的,觊觎重器一说,又是从何谈起?”
    “倒不难猜测。”萧砚揉着膝上雪爪毛茸茸的小脑袋,使得小猫发出舒适的呼噜声,然后摇头道:“其他的罪名不足为奇,偏偏这最后一桩,还真是麻烦事,可是关于龙泉宝藏?”
    不说阳炎天怔住,就是去轻抚女帝后背的广目天,乃至女帝本人、姬如雪,千乌都一时惊愕。
    而阳炎天果然马上念道:“龙泉宝藏,乃李唐复国之资,僖宗昭宗所遗,以待真主。尔李祚,身为悖逆之子,安敢觊觎?十二峒圣童,身系宝藏之秘,尔竟强掳在手,囚于汴梁。更闻尔修炼玄冥教《九幽玄天》邪功,阴戾之气,上干天和……”
    女帝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,发出一声难以压抑的冷笑:“好!好一个祸水东引!好一个袁天罡!竟敢如此构陷!?”
    “云姬莫气。”萧砚只得给千乌使了个眼色,让她与广目天一并安抚难得失态的女帝,同时捏了捏一直坐在他身侧的姬如雪的手背。
    姬如雪的手冰凉,被他温热的手心一握,她抬眼看他,清冷的眸子深处翻涌着怒意,但在萧砚沉稳的目光注视下,那紧绷的肩线终是微微松弛了些,反手也轻轻回握了一下,示意自己无碍。
    但就算是负责念檄文的阳炎天,这会也同样难以忍受,压着怒气道:“无耻之尤。陆林轩分明是不良人自己推入火坑,如今竟倒打一耙,构陷殿下?”
    “比起让天下人知晓圣童在我手上,这算什么。”萧砚无所谓的摇了摇头:“那位不良帅黔驴技穷,唯此下策,意料之中罢了……后面的,不必中断了,一并念完吧。”
    阳炎天深吸一口气,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,偷看了女帝一眼,见她虽然面寒如霜,但呼吸已稍平复,正闭目强忍,便持着檄文继续念道:
    “呜呼。
    李祚本天潢贵胄,帝室之胄。然尔认贼作主于前,坐视君仇于后;悖逆人伦,囚禁弟媳;阴结戎狄,包藏祸心;伪善欺世,虐官立威;觊觎重器,图谋不轨。尔之罪孽,上通于天;尔之恶行,下穷于地。李唐列祖列宗在上,岂容此等不忠不孝、不仁不义、无君无父、祸国殃民之逆子存于天地之间。晋王李克用忠贞为国,竟亦遭尔等阴谋鸩杀,忠良殄瘁,天道宁论。
    朕以昭宗皇帝嫡子之身,承天命,继大统,复李唐之社稷,正华夏之乾坤。今亲秉旄钺,恭行天罚。凡我大唐旧臣、忠义士民、藩镇节帅,当识顺逆,明大义,共复山河。
    天命未改,神器有归,九州万方,终属大唐!伪梁之亡,计日可待;李祚之诛,天必殛之。布告遐迩,咸使闻知。”
    最后一个字落下,厅内陷入一片死寂。
    女帝依旧闭着眼,但长长的睫毛却在微微颤动,胸口起伏的幅度比方才更大了一些。广目天和千乌一左一右,几乎是用身体支撑着她,不断地低声劝慰。姬如雪的手依旧被萧砚握着,但她的手心却再次变得冰凉,那清冷的脸上仿佛覆着一层寒冰,眼神直直盯着前方虚空,仿佛要将那个不存在的敌人洞穿。
    阳炎天念完后,捏着那卷檄文,指尖微微颤抖,她看着萧砚,又看看强忍怒意的女帝和姬如雪,最后目光落在千乌满是不爽的脸上,张了张嘴,似乎想说什么,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,只剩下满腔的愤懑在胸中翻涌。
    “天命未改……”萧砚打破了沉默,轻轻重复着檄文最后那段结语。他低头,看着膝上雪爪露出的半只毛茸茸的耳朵,用指尖轻轻点了点。
    “等闲识得东风面…”他抬起头,目光平静地扫过女帝、姬如雪、千乌、阳炎天、广目天,不由再度失笑,“袁天罡这股东风,终是把我吹到明处了。”
    他终于缓缓站起身,雪爪轻盈地跳下他的膝盖,而随着他如此动作,那挺拔的身影仿佛瞬间驱散了厅内弥漫的沉重阴霾。
    他目光在女帝和姬如雪身上流转,那眼神带着极强的安抚力量:“陆林轩既入我手,便不难有今日之事,云姬、雪儿……”
    他微微一顿,笑了一声“云姬,雪儿,他欲乱我心,我又何尝不是候此局已久?莫为这等事动气,保重身体要紧。”
    女帝对上他的目光,胸中翻腾的怒火奇异地被那沉稳的力量抚平,化为一种深沉的心疼和绝对的信任。她深吸一口气,紧握的手缓缓松开,覆在了小腹上。
    姬如雪眼中的寒意并未消退,但再度紧绷的身体线条放松了些许,清冷的眸光深处,是对萧砚判断的绝对信赖。
    “广目天、阳炎天,”萧砚笑着颔首,随即吩咐道,“护好王妃和雪儿,千乌备笔墨。”
    千乌立刻躬身:“是。”
    她快步走向一旁的书案,动作利落地铺开一张宽大的素白宣纸,取过一方端砚,注入清水,拈起墨锭,手腕沉稳地研磨起来。墨汁在砚台中晕开,浓黑如夜。
    但萧砚在提笔之前,却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,又看向阳炎天,淡笑一声:“待鱼幼姝歇息好后,让她命李莽将檄文抄录两份,一份,送去大相国寺给太上皇,再抄一份给宫里的陛下。让他们也看看天下群起而反我的好消息。”
    厅内众女先是一怔,旋即明白了其中的意味,姬如雪眼底更是闪过一丝快意,阳炎天则只是迅速应声而去。
    萧砚这才在书案前驻足,却并不落座,他接过千乌递来的笔,笔尖悬停在素白的宣纸上方,略作沉吟,随即挥毫泼墨,下笔如风。
    ——————
    王府前厅,檀香的气息努力弥散,却终究压不住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的焦灼。
    杨涉被安置在一张圈椅里,身体虽深陷其中,却又莫名振作不已,不时又用袖子擦着眼角无声淌出来的老泪,口中不断念念有词,他几个子孙本来都没有进入此间的资格,但也因此破例放进来了一人,在旁边仔细伺候,却是大气也不敢出。
    张文蔚坐在他旁边,一手按着老友颤抖的手臂,一边紧张地望向紧闭的内厅门,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。薛贻矩、苏循、张祎等人如坐针毡,不时交换着惶恐的眼神。
    敬翔与韩延徽各自端坐主位两班下首,敬翔闭目养神,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画着圈。韩延徽则只是捻须思忖不语,几名将领站在厅柱旁,按着腰带,脸色通红,目光如炬地盯着门口。
    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流淌,每一息都格外漫长。
    “吱——”
    内厅通往前厅的雕木门被人无声推开。
    就在门扉开启的刹那,甚至未及看清门后身影。
    厅内众人,无论是悲泣的杨涉、紧张的张文蔚、惶恐的薛贻矩、苏循、张祎,闭目的敬翔,沉思的韩延徽,抑或是昂然愤色的将领,却是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猛然牵引,动作整齐划一,霍然起身。
    没有半分迟疑,所有人几乎同时深深俯下身躯,头颅低垂,朝着门扉洞开的方向,行了一个庄重的拜礼。整个前厅,在这一刻陷入一种奇异的、屏息凝神的绝对沉寂之中。
    萧砚步履沉稳,不疾不徐走入此间,好似未看见下拜的群臣,只是拎着一卷墨迹淋漓的宽长宣纸,行至主位前,单手负于身后而立。
    “平身吧。”
    萧砚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厅内每一张抬起的脸,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,让薛贻矩等人下意识地低下头,让张文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让将领们挺直了脊背。
    但他没有任何或宽慰、或斥责、或安抚的言语,只是一时思忖片刻。
    而群臣亦是一时静等。
    “江南犬吠,狺狺狂言。”萧砚终于开口,声音不高,却瞬间抚平了厅内所有躁动的气流,“江南反复,更有所谓前朝遗子称帝,并声讨本王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惶恐的薛贻矩、悲泣的杨涉、紧张的张文蔚,“尔等惶惑,本王知晓。”
    厅内落针可闻。但萧砚只是抬起手,让手中宣纸展落而下。
    “不错。”萧砚陡然嗤笑,而后声音斩钉截铁,如同金石坠地,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,“本王,便是李祚。昭宗皇帝嫡九子,大唐末代太子,江南之檄道明本王之身世,确有其事。”
    “轰——”
    尽管早有猜测,但亲耳听到这宛若石破天惊的宣告,巨大的冲击力依旧让整个前厅陷入了瞬间的死寂。
    杨涉猛地抬头,浑浊的老眼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,死死盯着萧砚,嘴唇剧烈哆嗦着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张文蔚浑身剧震,扶着杨涉的手猛地一紧,脸上血色褪尽,只剩下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、更深沉的羞愧。
    薛贻矩等人面如死灰,身体微微发抖,仿佛被抽去了所有力气。敬翔紧闭的双眼霍然睁开,精光一闪而逝。将领们则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,眼中莫名燃起狂热的火焰。
    萧砚将手中的宣纸递给侍立在侧的韩延徽:“江南所立伪帝傀儡之檄,颠倒黑白,不值一哂。本王之回应在此。藏明,念。”
    韩延徽深吸一口气,躬身上前,双手稳稳地展开那卷犹带墨香的檄文。目光落在字迹上,只一眼,他便霎时浑身一震,而后下意识去看萧砚,但后者已然负手折身,不置一词。
    韩延徽虽难掩激颤,但迎着包括敬翔在内,厅内乌泱泱的一片目光,只是清了清嗓子,再开口时,声音已变得沉稳洪亮,字字铿锵:
    “大梁秦王、天策上将萧砚,告天下臣民书:
    孤,李氏,讳祚。亦萧氏,讳砚。
    此二名者,皆出昭宗皇帝亲题,母后何氏所命。帝后钟爱,名载玉牒,是为大唐嫡脉,昭宗皇帝第九子。然朱温篡逆,祸乱神京,鸩君弑帝,宗庙隳颓。孤幼冲罹难,身寄草莽,幸得天暗星萧公,忠肝贯日,以己子代孤受囚,护孤潜于兖州,托身萧氏,讳砚之名,乃为存续,非为忘本。
    然天命靡常,惟德是辅。神器更迭,岂独私于李姓?昔高祖提三尺剑,扫荡群雄,肇基立极,非为子孙万世之业,实乃拯生民于水火,解倒悬于累卵。太宗继之,开贞观之治,四夷宾服,海内太平,亦非恃宗室之贵,实赖选贤任能,轻徭薄赋,布仁政于天下。然自天宝以降,纲维弛紊,藩镇跋扈,阉竖弄权,天子威福下移,生民涂炭逾三百年。黄巢乱起,宫阙丘墟;朱温篡逆,鸩君弑帝。此非天厌李唐,实乃积弊日久,人谋不臧,致神器蒙尘,九庙隳颓。
    昭宗皇帝托孤寄命于不良人林、萧二公,孤乃得苟全性命于乱世。此身虽存,常怀切齿之痛。每见宫阙倾覆,黎庶流离,未尝不中夜长号,椎心泣血。然,朱温势大,爪牙遍于朝野,鹰犬塞于道路。孤彼时,孑然一身,形同孤雏。若逞匹夫之怒,引颈就戮,不过徒增逆贼笑柄,于国于民,何益之有?
    故,孤忍辱含垢,屈身事仇。非认贼作主,乃效勾践之卧薪,淮阴之胯辱。假‘天暗星’之名,入伪梁之朝堂,非为虎作伥,实欲窥其虚实,待时而动。三年砺剑,霜刃未试,终待逆贼父子相残。孤乃奋起于汴梁宫阙,逼退僭帝朱温,囚其父子于阶下,尽屠其负隅顽抗之党羽。昭宗皇帝之血海深仇,孤,报矣。此非不孝,乃大孝。忍人所不能忍,为人所不敢为。
    有不良帅袁天罡者,自诩护唐,实为祸源。三百年间,以不良人为爪牙,视天下为棋枰。为遂其‘霸道’执念,或‘兴唐’之名,挑动藩镇相攻,坐视山河破碎。视生民如草芥,待豪杰如刍狗。其所谓‘兴唐’,兴者何物?今见孤砥柱中流,一统在望,其心叵测,竟扶立孤之幼弟星云为傀儡,盘踞江南,僭称帝号。更炮制此颠倒黑白、满纸荒唐之檄文,构陷于孤。
    其罪一,离间天家骨肉,诬孤‘囚禁弟媳’。陆氏林轩,乃袁贼阴设毒计,诱捕推入汴梁,实为嫁祸于孤之毒饵。孤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,羁查奸宄细作,此乃职分所在,法度昭然,何罪之有?
    其罪二,污孤‘认贼作主’。孤迫朱温,天下共睹;其罪三,谤孤‘不孝不悌’。君父之仇,孤已雪耻;其罪四,斥孤‘伪善虐官’。河北肃贪,诛蠹吏以安良善;蜀地籍没,取乱资以济生民;兴水利,劝农桑,免税赋,何虐之有?
    其罪五,诬孤‘阴结戎狄’。孤联漠北,制草原,护北疆,此乃囊括戎狄入王化,使民休养生息,岂效安史旧祸?
    不良帅袁天罡者,乃三百年祸乱之源,九州动荡之罪魁。此獠不除,天下难安。
    孤之志,非仅为复李唐一家一姓之社稷。李唐之失,失在纲纪废弛,失在藩镇割据,失在民不聊生。孤欲效者,非高祖、太宗之旧制,乃其扫平六合、再造乾坤之雄魄!孤欲开者,非李唐之续章,乃万世之新篇!
    何为万世新篇?
    曰:终结百年乱世,兵戈永戢。使耕者有其田,居者有其屋,商旅畅行于道,幼有所长,老有所终!
    曰:破门阀之桎梏,立寒门之阶梯。选贤任能,唯才是举,使野无遗贤,朝无幸进!
    曰:废节度之专横,收兵权归中枢。强干弱枝,建不世之强军,御外侮,定边疆!
    曰:均田亩,薄赋税,兴水利,劝农桑。藏富于民,国本自固!
    此志未竟,孤寝不安席,食不甘味。今河北春耕方兴,百姓稍安;蜀道转运未绝,军资得济;漠北烽烟虽起,然跳梁小丑,指日可平。此皆孤与诸卿,与天下忠义士民,戮力同心之果。岂容彼等鼠辈,以一纸虚言,撼动分毫?
    江南伪帝李星云,孤之幼弟,身陷袁贼彀中,形同傀儡,身不由己,孤甚悯之。凡江南吴、楚、越、闽诸州将士吏民,若能幡然悔悟,缚送袁贼及其党羽来归,或倒戈以应王师,孤必待以赤心,赦其前愆,论功行赏,授以前程。
    若有执迷不悟,甘为袁贼前驱,抗拒天兵者,本王所指,必使齑粉。
    凡我大梁臣工,河北父老,中原义士,蜀地军民,当识此檄。孤本前朝遗孤,天下于我何加焉?然见苍生倒悬,不得不执干戈、定祸乱!所求非鼎器之重,唯解兆民倒悬而已!
    顺天应人,共襄大业者,无论出身,必酬其功!
    迷途知返,弃暗投明者,孤虚左以待,既往不咎!
    负隅顽抗,助纣为虐者,天兵所至,玉石俱焚!
    日月重光,山河再造,岂独李唐?乃开万世之新章!
    布告天下,咸使闻知!
    大梁秦王、天策上将萧砚。
    乾化二年二月,檄。”
    韩延徽的声音起初沉稳,念到“托身萧氏,讳砚之名,乃为存续,非为忘本”时,已是情绪难以自抑,言语激动非常,仿佛带着一种开天辟地的力量。
    杨涉浑身剧震,老泪再次汹涌而出,他挣扎着想从椅子上滑下来叩拜,却被张文蔚死死按住,而一向是老实人的张文蔚自己,竟也已莫名泪流满面,嘴唇哆嗦着,望向主位的身影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惭愧。
    待念到“孤乃奋起于汴梁宫阙,逼退僭帝朱温”时,厅中将领们眼中爆发出狂热的光芒,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,胸膛起伏如鼓。
    而念到万世新篇之四曰时,连适才想明白萧砚过往、自以为已洞悉一切的敬翔,也猛地睁开了半阖的双眼,精光四射,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震撼。
    薛贻矩等人脸上的惶恐,亦渐渐被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敬畏取代,而张格、周庠等蜀国旧臣眼中,更是光芒大作。
    而当“日月重光,山河再造……”这最后一句,如同洪钟大吕般落下时,那磅礴之气已非言语所能形容,便好似惊雷般在每个人心中炸响,无论他们此前身份如何,心思如何,立场如何,亦不论其人在这之后又会如何。
    但在此刻、在当下,就在眼前,眼望着那负手而立、挺拔如岳的年轻背影,胸中激荡的情绪却是再也无法抑制。
    “殿下生而紫气充庭,星斗焕然,臣当年亲眼所观,岂非天命所归?”杨涉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机,气色陡然红润,竟率先挣脱张文蔚的搀扶,以头抢地,伏拜高呼,苍老的声音竟是因激动而嘶哑破音。
    瞬间,山呼海啸般的声浪爆发开来,淹没了整个前厅。
    “臣等愿效死力,共襄大业,辅佐殿下终结乱世,开万世太平!”
    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,所有的惶恐、不安、羞愧、猜疑,在这一刻被这篇檄文和主位上那如山岳般的身影彻底涤荡干净,只剩下沸腾的热血和前所未有的凝聚力。
    萧砚略略抬手。
    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按下,沸腾的声浪瞬间平息,厅内再次落针可闻,唯有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。萧砚转身,便只见无数双眼睛,或狂热、或敬畏、或臣服,只是尽皆死死追随着他。
    “各安其位,各司其职。”萧砚的声音依然平静,“江南之事,孤自有区处。”
    他的目光扫过韩延徽、敬翔:“韩卿、敬相。”
    “臣在。”两人立刻躬身。
    “此檄文,即刻誊抄,以八百里加急,通传天下州郡。命各州县张榜公示,使妇孺皆知。令各地驻军严加戒备,防宵小借机生事。”
    “遵命。”韩延徽肃然应道。
    “余仲、史弘肇、贺瑰等部,按王妃前令部署,积极备战,不得有误。”
    “是。”敬翔毫无异议,只是俯身领命。
    萧砚略作停顿,目光扫向群臣,亦无他言:“传令夜不收,所有江南之明桩暗线,全部动起来。伪帝李星云、吴相徐温、楚逆马希声、楚、越、闽三国一举一动,每日一报,飞传汴梁。枢密院会同天策府,三日之内,将江南应对方略,呈孤御览!”
    “臣等领命。”韩延徽、敬翔与群臣齐声应诺,然声浪虽齐,却不敢再高半分,唯恐惊扰了那份沉凝的威仪。
    唯独人群之中,一个声音带着按捺不住的激动和急切响起,却是杨涉的孙子,他扶着仍在颤抖的祖父,仰头高声道:“江南伪帝僭越称帝,殿下身为大唐太子,昭宗皇帝之嫡九子,当今秦王、天策上将,天下共主!何妨亦行登基之事,正位大统,以慑宵小?朱贼不直中原多年,又该……”
    “讨四方,诛不臣,又何需帝号?”萧砚一挥手,衣袂在转身时带起微小的气流,言语中,脚步便已出了后厅门,唯独声音还在厅中回荡。
    “无非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。山河破碎,四海罹难,九重宫阙内的虚名,于万民何用?真天子者,不在丹陛之高,不在玉玺之重,更不在乾坤一檄定,而在‘天视自我民视,天听自我民听’,民心所向立处,敢叫日月换新天!”
    群臣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定在原地。杨涉的孙子张着嘴,后面的话彻底噎住,眼中只剩下巨大的震撼。
    而所谓韩延徽者、敬翔者、更有已待前朝衰,新朝立者,此刻当下,竟只是齐齐失神而已。
    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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