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05章 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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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405章 戏
    老掌柜翻过帐簿,对於酒馆中的悲欢离合,见得太多,听得太多,已经麻木了。
    “六月桑葚熟,八月桂香,人道清徐是个好地方——“”
    盲女反覆哼唱著,都是家乡野曲,曲调原也轻快,此时此间,却透出丝丝哀切,音由心发,她眉宇间掛著淡淡忧愁,始终不散,几乎可以想见其悲切经歷。
    “远白帆,汾河水,秋风吹又黄,游子归不归——“”
    跛脚汉子嫌盲女既无酒量,又不会说俏皮话,摇头道:“否楼里姑娘成堆,大哥財力雄厚,哪样的美人找不到,怎么挑了个流鶯儿?还是盲的。”
    “你懂什么。”
    王姓大汉挑起筷箸,在女子双目前,晃动几下,笑道:“瞎鸡好,瞎鸡妙,
    瞎鸡吃起来,別有一番滋味啊。”
    “哈哈哈哈,还是大哥有品味。”
    黄鶯儿声音微滯,仿佛没听见两人对话,却是继续唱了下去。
    “別豪丧了,你亲丈夫还没死。”
    王姓大汉笑著拎起酒罈,又倒一碗酒,『砰』地落到她面前。
    “喝酒!”
    她浑身一颤,却没再开口拒绝,缓缓端起酒碗,递到唇边,慢慢灌了下去,
    脸色瞬间涨红,呛得眼泪直流,捂著肚子弯下腰去,五臟六腑似过了遍铁水般。
    “这样灌酒,会出人命啊!”
    旁边那两个酒商,见状起身,会帐后匆匆离开。
    “他奶奶个熊,太过分了!”
    角落三人中的一个,抓起补刀,拍桌而起。
    “谁人不是爹生娘养的,她是青楼女子,也不该这样糟践。”
    年长同伴连忙拉他坐下:“老二,別犯浑。”
    那汉子有些血性,坐下之后,依旧怒目而视。
    “江湖中人,路见不平,拔刀相助,此为侠义道所在,怎么就成了犯浑?我们弟兄拜师学艺,苦练本领,又是为了甚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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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年长同伴低声道:“为了不喝牛尾酒,一碟生米,还得数著吃。”
    那汉子瞬间了。
    “哼!”
    跛脚汉子见三人携带兵刃,原本有些忌惮,结果他们自己放了个哑炮,气焰顿时囂张起来,冷笑道:“管閒事之前,称称自己斤两吧。”
    “知道这位是谁吗?”
    “苍狼帮王大庸帮主,三公子的门人,只要他老人家发话,你们啊,一个都別想在山西立足,趁早捲铺盖滚蛋吧。”
    那位年长的江湖汉子强压怒火,问道:“可是万三公子?”
    跛脚汉子轻笑一声,愈发不屑:“真是乡野愚夫,到城里討饭来了,把你那生米大小的脑子,拿出来再用一次,山西还有第二个人,敢称三公子吗?”
    那火爆脾气汉子才坐下,又愤然起身:“大哥,我忍不了—“”
    年长汉子怒骂道:“闭嘴!”
    “万公子乃是当今国舅爷,他的门人,我们忍不起啊。”第三个开口说话的,是个白面男子,年龄最小,轻声细语,一幅老实木訥的样子。
    “王帮主,失敬了。”
    年长汉子见对方根本不搭话,拉著两位同伴,匆匆离开酒馆。
    “哈哈哈,算他们识相,听见王大哥的威名,瞬间就嚇跑了。”
    躲在柜檯后面的老掌柜神情微滯,那三人还未会帐啊!
    他快走几步,朝外面看去,顿时愣在门口,杏村街上人来人往,哪里还有他们的背影。
    王大庸笑道:“以后少搬三公子的名號,跟这些人犯不上。”
    跛脚汉子奉承道:“大哥说得对,无愧常在国丈府行走的,这见识就是不一样啊,难怪三公子器重您,汾阳这边的煤炭生意,全都託付给大哥。”
    万府权势滔天,除了晋南的平阳府,针插不进,水泼不入外,三晋之地那路营生,没有万家影子?光鲜亮丽的生意,自有本家族亲把持。
    至於沾血的灰產,则由门人打理,王大庸这样的方府鹰犬,在山西並不少见,被人又嫉又恨,也是许多江湖散客梦寐以求的路径。
    在江湖上,他们无法路身核心圈,投靠官府门阀,就成了第二条路子,许多人美其名曰『受招安』,其实除了极个別的,多数沦为势家鹰犬,由小混混、閒汉转变为家奴、门人。
    “有意思。”
    张玉临窗而坐,將方才这幕,尽收眼里,杏村不止有酒,还有戏。
    “演得逼真极了,却还是戏!”
    流落他乡的盲女,身世淒楚,只盼回乡,却受方家鹰犬欺侮,將她的尊严扔在地上,踏碎揉烂,撒上一泡尿,稍有人性的,都会心中不忍。
    “本以为这场大戏,衝著我来的,看来自作多情了。”
    张玉是从底层爬上来的江湖人,见识过三教九流的阴暗手段,与各行各业都打过交道,有著远超这个年龄的洞察力,他已经看出这伙人的目標了。
    “既然適逢其会,不防假意入戏,探个究竟。”
    王大庸托起酒罈,在那只碗里,倒了第三碗烈春香,他笑著端过去:“来来来,再喝一碗。”
    黄鶯儿悟著肚子,趴在桌子上,昏昏沉沉,娥眉紧,上一碗酒的劲道,岂会那么容易消散,额头上涌出大颗汗珠,脸色由红转白,呼吸急促起来。
    “奴婢真的不能喝了。”
    王大庸轻声道:“最后一碗,你连这点面子都肯不给我?”
    “再喝——再喝,我会死的。”
    王大庸笑道:“酒是粮食精,不是鹤顶红,还能药死人不成?我看你是瞧不起老子,故意推辞吧?”
    跛脚汉子道:“大哥,再喝就醉了,她还怎么服侍您啊。”
    王大庸大笑道:“醉了好啊!瞎鸡好吃,醉鸡也好吃,两样加一块,老子还没尝过滋味啊,今天兄弟有福了,你我正好並肩作战,双剑合璧,哈哈哈“
    跛脚汉子拱手笑道:“感谢大哥惠赐。”
    她双目垂泪,不知是为这话伤心,还是被酒辣的。
    “喝下这碗酒,老子就给你赎身!”
    “好,我喝——”
    黄鶯儿伸出双手,摸索著端起酒碗,慢慢凑到唇边。
    耳旁传来破风之声。
    “嗖~”
    黄鶯儿双手微滯。
    “当~”
    那根『暗器』来势极快,转瞬之间,对穿酒碗,將之带飞出去,『砰』地一声,没入老掌柜身后墙壁,碗中酒只往外洒了两滴,稳稳噹噹架在那根筷箸上。
    “筷子?”
    老掌柜揉了揉眼睛,难以置信,自家酒馆的木筷子,啥时候有这般用处了。
    “真气运用,存乎一心。”
    白衣人缓缓放下空茶杯,散去杯中暗劲,既然有人出手,他也就放心了。
    “敢搅老子的好事!”
    王大庸笑意散尽,迅速拔刀。
    “狗东西,找死!”
    跛脚汉子灵巧地翻身而起,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,两人不约而同看了眼白衣人,见他安坐如故,眼里闪过失望之色,再將目光投向张玉,却是真正愤怒了。
    “嘰嘰喳喳,没个休止,两个大男人,欺负一个盲女取乐,脸都不要了,还以为自己很厉害?看见你们就噁心,喝酒的雅兴都搅没了,说吧,你们怎么赔?”
    玻脚汉子冷笑道:“这小子得了失心疯吧?”
    王大庸拔出佩刀,竖在身前:“別废话,先灭了他再说。”
    “好!”
    张玉不待两人来攻,衣袖兜满真气,拂过那只黄皮葫芦,装满酒水之后,四斤四两。
    “忽~”
    那只黄皮葫芦旋转著,飞速撞向两人,发出破风之声。
    “杀!”
    王大庸双目定晴,千钧一髮之际,总算看清葫芦运转轨跡,他大喝一声,挥刀向前斩去,看似劈空,却正好撞上划过弧线旋转而来的黄皮葫芦。
    跛脚汉子高兴道:“大哥真准!”
    张玉暗道,能砍出这一刀,可见不是寻常的江湖贼。
    “砰!”
    铁刀劈上飞速旋转的酒葫芦,锋刃侧偏,无著力点,竟然滑落下去,无遮无拦的,葫芦径直击中胸口,巨力传导而来,王大庸身体朝后飞去,接连撞坏几张桌椅。
    “咚!”
    黄皮葫芦落在桌面上,滴溜溜转了几圈,方才停止。
    “大哥,你怎么样?”
    “死不了!”
    跛脚汉子去扶王大庸,他吐出几口血,爬了起来,在第一时间,警了眼白衣人那边,再看向缓步走来的张玉,语气忽然变得谦卑起来,拱手道:“大侠,我有眼不识泰山,您说怎么赔,就怎么赔!”
    张玉停下脚步,回头望去。
    “嗯?”
    黄鶯儿跑到白衣人身边去了,蹲在地上,满脸惊恐。
    “这位姑娘要多少赎身银子?”
    跛脚汉子道:“她啊,她是盲的,丽春院最便宜的姑娘,因为觉著晦气,平时都没人点她,顶多三百两就可以赎身了。”
    “那就赔三百两,你去丽春院把她的契书拿来。”
    张玉拎起黄皮葫芦,上面被砍出半圈刀痕,断断续续的,好在只破了皮,装酒应该不会洒,他再看向两人,摇头道:“好好的葫芦,被你砍成什么样了,能办到吧?”
    “能!”
    “他留下,我等你一刻钟。”
    跛脚汉子看了眼王大庸,临出门时,又用余光扫过白衣人。
    “姑毫,你不用怕。”
    张玉托著酒葫芦,走到白衣人桌刘,笑著看向黄鶯儿。
    “多谢公子救命之恩。”
    黄鶯儿缓缓起身,却是抓住了白衣人的衣袖,躲在他身后,一幅楚楚可怜的样子。
    “姑毫,出手相助的,是这位侠士。”
    白衣人尷尬微笑,正要抬手指向张玉,想起她是盲人,自然无法分辨的,於是起身道:“敢问兄台险名?”
    张玉摆手,笑道:“险名不敢当,小名嘛,姓李名鱼。”
    白衣人轻轻点头,转身看向黄鶯儿:“姑毫,方才便是这位李鱼兄,出手为你解围的,他让那人去丽春院,赎来契书,你很快就能自由了。”
    黄鶯儿恍然,连忙施礼:“多谢李公子。”
    张玉笑道:“无妨,你不必丰怀。就算我不出手,这位兄弟,要会出手的。”
    黄鶯儿连连点头,转身对著白衣人,柔声道:“还未请教这位公子,高姓险名。”
    白衣人略微沉默,道:“在下李灵鉞。”
    李灵?
    张玉瞬间想起这个名字,驾虚道长代师收徒,武当那位小师叔,拥有金伶丹田,在江湖上年轻一代里堪称翘楚,將来註定接掌武当派,成为正道领袖。
    他唾手可得的东西。
    华山岳先生,倾尽全力,不世放弃尊严,最终还是够不到。
    “真是巧了,既然五百年刘是本家,相逢有缘,不如坐下来喝几杯?”
    张玉没有点破李灵鉞身份,天下同名同姓的不知凡几,对方没有道出师门,
    自己只是根据他身上的独特气质,觉得此人多半是吕祖转世、天生道子那类人物。
    “好啊!”
    出乎意料,他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。
    张玉將酒菜挪过来,三人並成一桌,等跛脚汉子回来。
    “果真是好酒!”
    李灵接连喝了三碗『秋露白』,面不改色,显然也是善饮之人。
    张玉看向那壶茶:“我还以为你不喝酒啊?”
    李灵鉞轻笑道:“出门刘,倒是带够了盘缠,路上散出去不少,身上已经所剩无几,没钱卖酒,只能来杏村闻闻酒香,借兴继续赶路。”
    张玉笑道:“灵鉞兄是个雅人,佩服佩服!”
    李灵看向张玉,心中好奇,却是直接道:“李兄方才使的那招,內力之雄浑,运转之精妙,可谓世所罕见,如你这般年龄的,我未在中原武林见过第二人。”
    “在下原籍幽燕,无门无派,跟著师父天南海北、西域塞外,四处游歷,甚少同中原武林豪杰来往,李兄不知道我也正常。”
    “原来是这样。”
    李灵轻轻点头,不知信了几分。
    张玉却是问道:“我看灵鉞兄器宇轩昂,超凡脱俗,想必出身险派嫡传吧?”
    李灵摇头道:“李兄过誉了,我不过是武当山上一寻常修道之人。”
    张玉惊讶道:“原来是武当高功当面,失敬了!”
    少林武当,地位超然,即使是普通弟子行走江湖,武林中人也会给出三分敬意。
    “方才听灵兄说,还要赶路,不知是要去哪里啊?”
    李灵鉞道:“太原府。奉掌门之命,去赴国丈府的约。”
    张玉暗道,近日受邀去万家的江湖人土还真不少,不知是个怎样的险会,让武当山將下一任掌门派出来了,这规格可够高的。
    两人正说著话,坐在旁边的黄鶯儿,忽然抽泣起来。
    张玉轻笑道:“黄姑娘,你怎么了?”
    她断断续续道:“抱歉—-打搅两位恩公雅兴了,我-我家便在太原府清徐县,想起数年未见的老毫,故而伤心,不知此生,还能不能相见—“
    李灵想了想,道:“这也好办,我正好去太原府,既然顺路,姑毫如信得过,同行便是。”
    黄鶯儿喜极而泣:“能跟著恩公上路,真是再好不过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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