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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84章 安乐公之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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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隨著岁月变迁,东坞的格局早与刘羡儿时的记忆大不相同。
    早年的东坞,不过是一个比邻而居的小聚落,有著百来號人,张希妙在其中修了一栋两层的阁楼,以及一座不大的马苑,便算是安乐公府的別院了。而现在的东坞,所辖的田亩翻了两倍,人口也已增添至四百余人,较以前热闹许多。人口既多,原来的聚落便显得拥挤,於是在永康至永寧年间,东坞便经歷了两次重修。
    第一次重修非常简单,是由曹尚柔主持的,她单独地將阁楼扩建了两栋,又在其间修缮山水园林,为別院增加了几分典雅贵气。而第二次重修就有些大刀阔斧了,几乎相当於一次重建。
    原来,安乐公见朝中政局日渐混乱,担忧战事將祸及自身,於是在司马伦篡位之后,便力主將东坞修建成一座堡垒。不仅儿媳曹尚柔拗不过他,就连寡嫂费秀也说不动他,最后只好答应。
    於是安乐公便以原有的阁楼为中心,围了一內一外两道高墙,每一道都以砖石为基础,足足建有两丈高。然后又大肆加固阁楼,將其增高至四层,且在坞中挖掘地窖与水井,就连牛栏、猪栏、鸡窝等设施也一应俱全。至於剩余的地方,则被划分成了三十多个小四合院。
    如此一套扩建下来,东坞今非昔比,足足可以容纳上千人,只是耗费甚多,几乎將安乐公府的多年储蓄都消耗一空,颇引得家中上下腹誹。
    不过之后的战乱,足以证明安乐公的高瞻远瞩。就在张方入洛之际,刘恂见势不妙,当即带著全家老小躲进了坞堡之內,闔上大门后,任凭坞外风吹雨打,他就是深居坞內,不动如山。到现在两个月过去了,洛阳已从首善之地,沦为了一片废墟,横尸遍野,盗贼如云。不知有多少人流离失所,无家可归,也不知有多少人风餐露宿,沦为饿殍。可东坞却毫不受影响,仍旧饮食如常。
    这使得安乐公近日在家中扬眉吐气,地位大增。毕竟自从刘羡入仕以来,刘恂虽身为安乐公,在家中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,並无人在意他的想法。而今遭遇如此困厄,刘恂不仅没有再闯祸,反而救下了全家人的性命,难免叫人另眼相看。於是这段时间,公府上下,无不对他恭敬了许多,也常常来徵询他的意见了。
    最初的几日,刘恂自然是意气扬扬,甚至对著孙女灵佑自夸说:“阿翁六岁的时候,便隨兄长读过《六韜》,同族的几个兄弟中,除了阿翁的五兄(北地王刘諶),谁也比不过阿翁哩!”
    可隨著战乱的逐渐升级,忧心便很快取代了得意。毕竟,无论坞堡修建得如何严实,也不过能容一千来人,守两年存粮。人不可能永远躲在坞堡里,存粮也总有吃完的那一天。可若是那一天来临时,乱世还没有结束呢?不管刘恂何等厌恶朝廷,用何等恶意来诅咒晋室。可事实就是如此,若没有一个稳定的朝廷给人带来秩序,一切生活都是无根浮萍。
    再加上刘羡此时还在禁军中担任高位,安乐公难免心生焦虑,便不时派人出去打探战况。结果,等来的不是取胜的消息,而是那场洛阳大火。
    东坞与洛阳相隔二十余里,按理来说,刘恂无法看到当时的战况。可数十万人的哭嚎是那般盛大,安乐公在睡梦中也隱约可闻,而当他惊醒后往西看,只见一道白光长久地刺破夜幕,恰如泥沙中的珍珠般清晰可见,他顿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,隨即陷入到长久的悲哀中。
    这一幕实在太令人熟悉了,看著黑夜中的大火,安乐公便似乎穿越了重重岁月,回到许多年前的成都城。那个晚上的火光,似乎也是如此炫目耀眼,摄人心魄。只是当时,他並不是旁观者,而是当事人。
    这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?安乐公在心中默数:咸熙一年,泰始十年,咸寧五年,太康十年,太熙一年,元康九年,永康一年,永寧一年,太安二年,这么算下来,距离那场成都大火,不多不少,刚好要四十年了。
    四十年的沧桑岁月,可以足足隔出两代人。春去秋来,日升月落,不知不觉,刘恂在洛阳待的时间,已经远远超过了成都的过往。可当刘恂看到洛阳上空的火光时,却陡然回忆起了那一晚,一切就好像发生在昨天。
    洛阳也要毁灭了吗?自己的儿子生死如何了呢?安乐公本该去思考这些问题。可此时此刻,不断涌现在脑海的,却是一些全不相干的记忆。就好像那些早已死去的人,通过眼前的这场火焰,陡然又重活了过来。四十年前那一夜的种种遭遇,心中的种种恐慌与悲哀,都齐齐涌上心头,令刘恂坐立难安,五內俱焚。
    当时,东坞內的其余人也都醒了,望见火光,他们一样露出恐惧之色,手指著洛阳议论纷纷。却没有注意到,安乐公悄然退去,他一个人走入家族的祠堂,对著灵位默然无语,面色时而忿怒,时而不甘,又时而颓唐。
    接下来的日子里,安乐公就开始做起噩梦。
    噩梦是一条走不完的黑色小巷,眼前是望不见尽头的阴影,背后似乎有无穷无尽的魔鬼与追兵,耳边还带有幽灵般的嘆息,令他毛骨悚然。而他就像回到了少年时,只能徒劳无功地向前狂奔,分明地感受到身后的黑影越来越近,越来越近,他的躯体似乎也在奔跑中瓦解,就在黑影要捉住他的那一瞬间,一切都化作黑色的尘埃。
    自此,刘恂似乎不再是自己,而是成为了一个空洞,空洞中一无所有,只有不知出处的哭声。隱隱约约,时有时无。刘恂想要躲避著渗人的声音,可无论逃到何处,这声音就如同跗骨之蛆般再次响起。终於,安乐公疲累了,任由这声音在耳边縈绕。然后,梦境就结束了。
    接下来的这段日子里,他天天做著这段噩梦,就好像一个逃不脱的轮迴。每次都以逃跑开始,逃跑结束。於是,当安乐公府上下还在为刘羡的生死而祈祷时,突然有一天,他们发现,安乐公也病倒了。他不开口说话,也不怎么吃饭,就一天到晚躺在床榻上,要么发呆,要么昏睡。
    这是得癔症了吧,可眼下这个时候,哪里能找到医疗呢?尚柔只能安排一些固本培元的草药,让刘恂暂且服用,结果当然是不见好。等到了太安二年腊月的时候,也就是半个月的时间,安乐公瘦了约有十斤,以致於双目深陷,颧骨突出,坞內的人都议论说,若是这么下去,大概过不了两个月,安乐公便要下世了吧。
    最后是大夫人费秀站出来说:“不用治了,这是心病,只有他想通了才有救。你们都走吧,药也不要煮了,我来照顾他就好。”
    自从刘瑶死后,费秀就成了府中长辈中最后的定海神针,她既这么说,其余人虽说將信將疑,但还是照做了。就这样,房中就只留下了刘恂与费秀两人。
    费秀坐在床榻前,盯著双目无神的安乐公,与其对视良久后,突然问道:“六郎,你就打算这么去见你大兄吗?”
    这句话真是立竿见影,刘恂听闻此语,终於从恍惚中回醒过来,他恢復精神后,迴避著费秀的目光,低声说:“大嫂,我对不起你,对不起大兄。”
    多么孩子气的一句话!费秀盯著他那苍老的面孔,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悲悯,劝慰道:“六郎,你不是对不起你大兄,你是对不起你自己。”
    “人生在世,就要好好活著,你大兄若是还在,看见你这样虚度光阴,这样折磨自己,该多么痛心啊!”
    每个家族都有自己长盛不衰的秘诀,而对於汉室皇族这一脉来说,他们的秘诀其实很简单:不管遭遇什么样的困境和人生,都要好好活著,相信希望,相信幸福,过好当下的每一刻。不管过去有多么困难,也要当做明天就会变好一样来经营。
    刘恂当然知道这个秘诀,可知道归知道,这並不代表他能够实行。
    因为他的人生,早在四十年前就已经结束了。他虽然浑浑噩噩地又活了四十年,由青年的有口皆碑,到中年的饱受非议,再到晚年的无人在乎。这样的时日过久了,以致於他確实忘记了,到底是为什么而活著。可远远望见的那场洛阳大火,突然让刘恂惊醒,唤醒了被尘封的回忆。
    故而他自嘲地笑著,对费秀道:“大嫂,我本来就不应该活著,我就是一个懦夫。”
    费秀再度安慰他:“六郎,没有人不会害怕。”
    而刘恂却摇了摇头,他已经要六十了,在时隔四十年后的这一天,他终於下定决心,向寡嫂告知兄长的死因,而不是將秘密带入坟墓:
    “那天,我自告奋勇,和大兄一起去永平桥,说是要响应大將军。可半路上,我们遇到了许多出来杀人劫掠的魏兵,那时候我们就知道,大將军大概失败了。”
    “当时,大兄说,大將军既然已失败,不妨先回宫看看形势,可我很不甘心。我就对大兄说,都走到这里了,必须要对將士们负责,城中一片混乱,我们领兵突袭,结果犹未可知。”
    “然后大兄就同意了。”安乐公沉浸到往日的回忆里,近乎呻吟地说道:“我发了疯,却害得大兄没了性命。”
    “到处都是魏兵,当我们走到永平桥的时候,眼前就有数百名魏兵堵路设卡,我们无法过桥。当时没有办法,我们就打算从河里游到对岸,然后就可以联繫各部军卒了。也不知是不是天意,到了河边,我们竟惊动了一群沙鸥!那些沙鸥乱叫乱飞,魏兵当即就发现了我们,然后包围过来,紧追不放。”
    “我们就拼命地跑啊!拼命地跑,一连跑了好几里。眼见实在跑不了了,王七那些侍卫,就留下来殿后,只剩下我和大兄跑到城里,在巷子內左拐右拐,几乎就要跑掉了。可谁能想到呢?拐了弯转眼一看,前面又出现了另一伙魏兵,把我们的路都堵死了,他们虽没发现我们,但要不了多久,后面的追兵就会追上来。”
    说到这里,刘恂抬起头,再次注视著沉默已久的费秀,问道:“大嫂,你说这个时候,我应该怎么做?”
    费秀摇首说:“我不知道。”
    “很简单的选择,到了这个时候,只有以命换命。”刘恂嘆息说:“大兄是太子,而我什么也不是,所以,我应该牺牲自己,引开那些魏人,为大兄打开一条活路。是的,就是这样。”
    说到这,安乐公低声失笑,笑声悽厉若夜梟,而费秀无言以对。
    “我当时就想到了这个办法,可大嫂,我不敢做。”
    “大嫂,那时候,我是真的害怕啊!五兄自杀的时候,我就想学他一起殉死,可我下不了手。我骗自己说,人要死得其所,就要死在战场上。可真到了战场上,面临死亡,我还是不敢死。我的心一变再变,变得我自己都害怕了,我当时真觉得我是个毫无价值的懦夫。”
    “可就是我这样的人……”刘恂哽噎住了,他闔上布满细纹的眼瞼,强忍住眼角的泪水,喃喃道:“就是我这样的人,在我愣神的时候,大兄把信物交给了我,然后他抱了我一下,对我说:『六郎,要好好活!』,再然后,他冲了上去,报上了自己的名號,为我引开了路。”
    “我竟然就这么眼睁睁地看著,什么都没有做。”他將这句话轻声复述两遍,呵了一声,然后咬牙自嘲道:“我竟是昭烈的子孙!多么可耻啊!”
    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,一个兄长为了保护弟弟,付出了自己的生命。同时死去的,还有这个国家的最后一丝希望。刘恂的人生从此停留在了这一刻,然后依靠著本能,糊里糊涂地活到了现在。
    而在再度目睹相似的场景后,他终於又回忆起了这些过往,无法原谅自己,內心充满了躁动。
    费秀当然不会责怪他,听到这些往事,费秀当然还会伤痛,可她已经走出来了。虽然人死不能復生,但她仍然相信,未来总是会变好。故而她能够心平气和地说:“六郎,不要这么想,你已经很成功了,不是吗?”
    “你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儿子,他也已长大成才,正在做惊天动地的大事。或许他能做到,你和文衡没做到的事情。不管是文衡、大人,还是希妙与五弟,抑或是大將军他们,只要他们泉下有知,一定会为怀冲的成就而感到欣慰的,对不对?”
    “你要振作坚强起来,好好地活下去,直到看到他成功的那一天,这才是正道,不是吗?”
    是这样吗?谈及这个话题,安乐公多觉得讽刺。毕竟,若说在儿子的教育上,他赋予过最多的是什么,大概便是仇恨吧。父子两人走到今天,虽不能说形同陌路,也不过是相互敷衍,哪有几分真正的父子之情?
    可他转念又想起了一件事:四年多以前,自己曾与儿子有一个约定。那天安乐公说,若是有朝一日,刘羡能说服自己,相信他有復国的实力,那就把一切真相都告诉他。
    安乐公曾一万遍对自己说过不可能,且一度真的认为不可能,可在亲眼目睹了这么多战事后,现在的他不能不想:这一天快要来了么?死灰真的可以復燃么?
    身为昭烈之后,面对已传承了一百年,三万六千个日日夜夜的执念,即使最后卑贱如尘泥,也想要看著它实现。
    这让安乐公强打起精神,在坞內进行等待。他默默告诉自己说:这不是等待,他只是老了,想再见见儿子,看看这个总惹自己生气的臭小子,他是否真的长大成人了?若一切都好,然后他就能告慰妻子的魂灵,让她好好安息了。
    太安三年正月戊寅,这一天总算到来了。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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