复乐园（二）在沙漠里有一种植物……

    很长一段时间里，斯卡人认为世界上不存在真正的沙漠。
    那只是多愁善感的诗人们的浪漫臆想而已。他们这样说。
    但既然人们已经知道大海绝非世界的尽头，那么沙漠这种东西，或许也不是不可能存在的。
    送别伊奥后，奈娜也启程上路，开始向西边的方向走。一开始，独身的日子让她有些不习惯和恐惧，但孤独可以使人树立起信心来，生命中第一次，她不再有时刻惴惴不安的感觉，不再在每次开口前，都反复斟酌自己要说的话是否合适。
    她购置了一大迭羊皮纸，自己用小刀在边缘处戳下一个个不规整的孔，然后再把绳子串进去，将纸紧紧捆在一起，就此成为一本书。她在里面夹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，有她画的并不精致的风景手绘、老旧潦草的地图、随机记下的诗歌，等等。
    然后，某一天，在书的第一页，她一气呵成地写下了自己构思的《斯卡民族诗歌集》的序言部分——
    “……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，诗歌——就像所有的艺术一般——是人人生命中所不可或缺的存在，而非贵族与富人才能享受的奢侈。试问，在人的一生中，我们岂非不都要经历初生的迷懵、必死的命运、爱情的甜美、命运的嘲弄、错误的罪责？当我们在境况的驱使下，被迫观察着外部的世界、拷问内里的灵魂，我们心中所涌动的那番情绪就是诗意。强敌在前时，一国之君的心境，倒也不比一个饥肠辘辘的流浪者来得不同，对他们各自来说，当下那份几近灭顶的徒劳和绝望是相通的。”
    海风将纸页吹得哗啦作响，奈娜盯着自己写下的最后那句话，忍不住勾起嘴角。
    要说世界上有谁同时对这两类人的经历都有发言权，也就是她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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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奈娜常常搭本地人的驴车用以代步，她会抱着膝盖坐在上头，任由湿冷的海风拍打在她的脸上，像个新生婴儿一样用好奇的眼神观察这个世界。有一次，他们穿过一片平原，坐在她对面的人告诉她：七百年前，这里还是一座山谷，里面有一片花海。
    越往西边走，人就越少，会说斯卡语的更是寥寥无几，建筑风格也开始变得不同。奈娜一般会借宿在当地村民的家中，如果对方没有空余的房间或者床铺，她就直接铺一张毯子在地上，脑袋下枕着可以养活十个这样的村庄的财富。
    十一月的第二周，她抵达了一座小渔村，坐在叁名慷慨的渔民之间，啃着新鲜美味的烤鱼。他们看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细小的鱼刺挑出，笑个不停。对他们来说，这样的做法是陌生而荒谬的，他们都是将鱼刺连同鱼肉嚼着，然后一起吞咽下去的。
    吃完后，渔民们又为奈娜拿了一盘干枣和一杯薄荷茶。她感到惬意，于是也吃得慢条斯理，慢慢打量着四周。有阳光照射下来，打在附近一间房子的木门上，上头画着一种外表奇特的绿色植物，只有两片长而宽厚的叶身，像人的胡须一样从中心的两边分别延展开来。
    “那是什么植物？”她随口问。
    “千岁兰。”唯一一位懂得斯卡语的渔民回答。
    “真是奇特，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？”
    对方耸了耸肩，显然，他也不知道答案。
    奈娜在自己的笔记中记录下这个名字，盯着看了很久。
    她并不了解植物学，也没听说过千岁兰，但她总觉得，这种植物似乎很特别、很关键，因为，它勾起了她脑海深处的一些回音。
    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，被她遗忘了，在王都那些低劣而重复的勾心斗角中被湮没。
    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，好比——在沙漠里有一种植物……
    是什么呢？
    她不记得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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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十二月初，奈娜跌跌撞撞地走进一座小镇——在这孤独偏远的地区，这种规模的定居点的确能被称为一个小镇了。奈娜沿着崎岖的石板路从镇口走向中央的集市，四周皆是听起来十分陌生的叫卖声。奈娜坐在集市的接水点旁稍作休息，无视路人好奇的目光，如今的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注视。
    “小姐！小姐！你是斯卡人吗？”
    突然听见熟悉的语言，奈娜猛地抬头，惊讶地发现对方竟然是一个年纪大概不超过十五岁的男孩，鼻尖虽然冻得通红，眼神却格外明亮。他的穿着很是凌乱，羊毛斗篷磨得起了球，脚上那双皮靴的缝线也已经有些开裂，说明他要么穿这双靴子很久了，要么就是很爱到处乱跑。
    “你这么小，就会说斯卡语？”她对他友善地微笑，好奇地问。
    “当然，小姐！我的梦想就是去王都生活！小姐！女士！先生！大人！阁下！我的名字是：泰法！”
    奈娜被他夸张的语气和神情逗笑了，“那这位梦想去王都生活的泰法小先生，能否麻烦你带我去吃点东西？”
    泰法一脸困惑地看着她，刚才这个句式有些复杂，对他的水平来说还是有些太过难以理解。
    奈娜清了清嗓子，“我饿了。”
    泰法一拍手，高呼：“跟我走，小姐！”
    让奈娜惊喜的是，小镇上竟然还有一家专门的旅店，她立刻便要了旅店里最好的房间。在接下来的几天内，泰法充当了她的翻译，还经常缠着她，让她教他更多的斯卡语，和他说关于王都的各种事情。
    他对奈娜本人也有些好奇。
    “小姐，你的名字是什么？”
    “娜娜。”
    “好奇怪的名字啊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他又问奈娜是做什么的，奈娜说：“我在写两本关于我的民族的书。”
    听到“书”，泰法的脸就皱起来，几乎是有点嫌弃地问：“为什么？”
    “因为……书籍是很伟大的东西，通过书籍，人们才知道以前的事、别的地方的事，才知道自己其实是不重要的。”
    泰法叹了口气，“娜娜小姐，你一定很有钱吧？这个……感觉像是有钱人没事干想出来的消遣。”
    奈娜噗嗤一声笑出来，“很多人会同意你的看法的。”
    泰法觉得这个话题实在无聊，于是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讲别的东西。他说大约半年前，他认识了一个斯卡朋友，他的斯卡语就是对方教的，作为报酬，泰法会经常给他带一些小镇上的食物和物资，也会帮忙做他的翻译。
    “我的斯卡朋友告诉我，如果我有了喜欢的斯卡女子，就对她说：我要咬你。”
    奈娜差点把嘴里的杏仁牛奶喷出来，“泰法，你的斯卡朋友是不是故意逗你玩的？”
    “不可能！他是朋友！”
    奈娜笑了半天才缓过来，她非常严肃地回答泰法：“我就是斯卡女子，我可以负责任地说，你要是这么讲的话，很可能会被打。”
    她想了想，又补充道：“或者被对方当成一条疯狗。”
    意识到自己被骗，泰法气得额头都快冒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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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在小镇上休息了一周后，奈娜准备再度出发上路。泰法很舍不得她，一直把她送到镇口，沮丧着脸问：“娜娜小姐，你为什么要一直继续往前走呢？那边很无聊的。”
    “因为我在找一座位于海边的沙漠，你有听说过吗？”
    “沙漠？那是什么？”
    “你不知道？”
    泰法摇摇头。
    “就是……嗯……类似于海边沙滩上的那些金色细沙，但不是在海滩上。”
    泰法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，直接兴奋地跳了起来，“啊，你说的是烬原吧！我可以带你去，小姐！我带你去奈娜山谷，那里就有烬原！”
    奈娜的脑袋开始嗡嗡叫起来，“你说什么？”
    “我可以带你去，小姐！”
    “我是说后面那句话。”
    “奈……奈娜山谷？我记得是这么发音的吧！”
    “奈娜。”
    泰法用力点头，“对，奈娜！其实呢，我们叫那里千岁兰山谷，但我的斯卡朋友叫那里奈娜山谷——嘿嘿，我觉得这个名字更好听点，不是吗？”
    奈娜缓缓蹲下身，平视着泰法，眼里噙满泪水，“泰法，带我去，现在就带我去，拜托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