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hapter43龙息

    精灵的生命尺度在所有种族中都算是悠长，时间的流逝对他们而言，更像是一种缓慢而宏大的韵律，而非急促的鼓点。
    因此，除了幼年成长的关键期，他们通常以十年为单位来标记生辰，每一次庆祝都更像是一场回顾漫长生命片段的小型仪式。
    而伊维利欧斯，则更是其中的翘楚。
    他的生命注定漫长地令寻常人难以理解，过于密集的节点令他感到厌烦。
    自他那场仅仅象征性露面的成年礼之后，他便彻底摒弃了这项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习俗。
    他无法理解为何要为一个每年都会循环到来的、与平日并无本质区别的日子赋予特殊的意义——这在他看来，与庆祝某片树叶在特定日期落下一样，属于智慧生物无谓的情感投射。
    这种状况，在辛西娅来到奎瓦尔之后，发生了微妙的改变。
    辛西娅带着人类社会中一年一度庆祝生日的习惯，以及一种想要为这寂寥高塔增添些许温暖色彩的本能，开始在他生辰那日，为他准备一些小小的、简单的仪式。
    或许是一顿稍微用心些的餐食，或许是一首她偷偷练习了许久的、来自人类城镇的祝寿小调，又或许仅仅是在他惯常阅读的星图旁，放上一小束在奎瓦尔山巅绽放的、带着露珠的夜眠花。
    伊维利欧斯依旧认为这种行为本身没有意义。
    时间的刻度是人为的划分，他的存在并不会因为这一天的特别标记而发生任何改变。
    然而，他逐渐注意到，当辛西娅为他准备这些小小的惊喜时，那双翡翠色的眼眸里会闪烁着他很少见到的、明亮而纯粹的光彩，她的嘴角会不自觉地上扬，周身都洋溢着一种满足和期待的气息。
    她因此而高兴。
    这个发现让他将那句到了嘴边的“没必要”咽了回去。
    既然她的快乐源于此，那么，默许甚至配合，便成了一种顺理成章的选择。
    他学会了在她端上那份可能味道依旧寻常、但摆盘用心的餐点时，平静地用完；学会了在她轻声哼唱那不成调的小曲时，不打断她，只是静静地听着；也学会了在她献上花束时，接过，并让它在他手边存活得更久一些。
    伊维利欧斯的生日，是夏季极昼结束后的第一个真正的夜晚。
    这是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时刻。
    在他降生于世的那一晚，持续数月的、令人心神不宁的苍白光幕终于撤去，北地的天穹首次向这位新生儿展露出它深邃的本色与璀璨的星辉。
    晨星家族当时便隐隐有所预感，这个在光暗交替、星辰重现之时出生的孩子，或许与夜空有着非同寻常的缘分。
    后来的事实也证明，他们的预感何其准确，伊维利欧斯在星辰秘术上展现出的天赋，远超家族历代记录，足以承载起任何期待。
    只是，伊维利欧斯本人对此却嗤之以鼻。
    他认为将个人的命运与出生时的天象强行关联，是一种缺乏逻辑的、近乎占卜巫祝的浅薄思维。
    他的生日，仅仅是一个偶然的时间巧合，与他之后在星辰之道上取得的成就，并无必然的因果联系。
    那些所谓的预兆，在他看来，不过是旁观者一厢情愿的附会罢了。
    而这一次，辛西娅为伊维利欧斯秘密筹备的生日礼物，恰恰与这即将到来的、因其生日而显得特殊的黑夜紧密相关。
    她要为他，在夏日后的第一个夜晚，献上一场独一无二的焰火。
    不是凡俗节日里那些喧闹、刺鼻、转瞬即逝的火药造物，而是以炼金术为基础，创造出能够照亮夜空、甚至模拟自然奇观的、纯净而绚丽的炼金火焰。
    这个想法大胆而浪漫，在神殿时，辛西娅就已经开始计划。
    构思伊始，一个熟悉的身影和名字几乎下意识地跳入她的脑海——兰妲薇尔。
    在过去，这样需要离开奎瓦尔、前往银月城或周边城镇采买特殊材料和工具的活动，几乎总是与兰妲薇尔相伴。
    那位热情开朗的金蕊家长女，总会为她的各种奇思妙想提供最实际的支持和最快乐的陪伴。
    她们会一起穿梭于热闹的市集，比较不同商贩货物的成色，为找到一块合适的晶石或一罐稀有的溶剂而欢呼，然后在路边的甜品店分享一块过于甜腻的蛋糕，笑声能传出很远。
    然而，这个念头刚刚升起，便被一股冰冷的怅惘所淹没。
    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涌来，带着令人窒息的羞愧。
    她回想起在逾越了那条禁忌之线后，毫不知情的兰妲薇尔依旧像往常一样，多次兴致勃勃地邀请她一同外出旅行，去探索新的地方，结识新的朋友。
    那时，辛西娅是如何回应的？
    她蜷缩在奎瓦尔的高塔内，以身体不适、精神不佳、需要静养等各种苍白无力的借口，一次又一次地、懦弱地拒绝了对方真诚的邀约。
    她无法面对兰妲薇尔那双清澈的、充满信任的蓝眼睛，无法承受在那份关心面前，暴露自己内心隐秘的、肮脏的欲望与行径。
    兰妲薇尔并未强求，她总是体贴地表示理解，叮嘱她好好休息，下次再去。
    直到最后一次，她计划进行一次长达叁年的南方诸城远行，临行前，她再次来到奎瓦尔，询问辛西娅是否愿意与她一同前往，去见识完全不同的人文与风景。
    辛西娅记得自己当时几乎是立刻就摇了头，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，重复着那套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理由。
    兰妲薇尔沉默地看了她很久，那双天空般的眼眸里，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和了然。
    最终，她只是轻轻拥抱了一下辛西娅，说：“照顾好自己，伊恩娜。我等你……想通的那天。”
    然后，她便独自一人，踏上了南下的旅程。
    好在，虽然现在伊维利欧斯会以她上次前往泪石神殿消耗过大为由，让她在奎瓦尔继续修养，但对于她在结界之内提出的、关于物资的需求，他却表现出近乎纵容的态度。
    奎瓦尔那深不见底的库房，完全向她敞开。
    那里积存着晨星家族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积累下来的财富与资源，从常见的魔法水晶、秘银矿石，到许多只在传说中听闻过的、散发着古老能量波动的稀有材料。
    只要她想要，哪怕是再冷僻、再珍贵的物品，只要库中存在，她都可以取用。
    世人惊羡的财富就这么轻飘飘地交予了她。
    而她的叔叔，似乎向来如此。
    在这近乎无所不包的库藏中，辛西娅开始了她计划的筹备。
    她仔细检索着目录，辨认着那些用古精灵语或德鲁伊符文标注的名称和特性。
    那些炼金术的知识——包括许多连她自己都不明来由的配方，如同被尘封已久、如今渐渐拂去尘埃的典籍，一页页在脑海中苏醒，指引着她选择合适的材料。
    她找到了星光苔藓的孢子，它们在炼金火焰中能爆发出如同微型新星般的银白光晕。
    而后是熔火之心碎片，能够产生持久而温暖的橙红色流火。
    她甚至还发现了一些水妖精的泪滴结晶，据说这种结晶能在空中勾勒出短暂而梦幻的、水波状的幽蓝轨迹。
    然而，在她翻找一箱标注着“不稳定能量残余物”的封魔箱时，指尖触碰到了一些冰冷、沉重、呈现出暗沉油亮光泽的黑色结晶体。
    它们表面仿佛覆盖着一层永不凝固的粘稠油脂，内部却蕴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、仿佛能撕裂一切有序能量的狂暴气息。
    龙息结晶。
    这个名字立刻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。
    而且，从这纯粹而极具破坏性的能量特质来看，这并非普通巨龙的吐息残留，极有可能源自某种古老的的影龙或力场龙。
    而这类结晶，最为人所熟知的作用是——
    破魔。
    辛西娅的手指在冰冷的晶体表面停留了片刻。
    她应该因此而兴奋。
    不论是这种材料的罕有程度或是它所代表的某种可能。
    但是她没有。
    只是继续专注于她的清单，翡翠色的眼眸深处，平静如湖水。
    不要深究。
    不要窥探。
    不要好奇。
    高塔之外，象征着伊维利欧斯生辰的、真正的夜晚，正在一步步临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