罗得之酒4亲人

    无冬城的丰收节是喧嚣而热烈的。
    广场上燃起巨大的篝火，金黄的麦秸扎成的丰收之神像在火光中熠熠生辉，空气中弥漫着烤苹果、肉桂和蜜酒的甜香。
    竖琴手同盟的庭院里，宴会正值高潮，以往在战场上身影翩然的吟游诗人们此刻却捡起了本职工作，扮演着乐师，弹奏着欢快的里拉琴，孩子们在人群中穿梭嬉戏，年长些的学徒们则聚在一起分享着夏季冒险的故事。
    辛西娅悄悄从喧嚣中溜了出来。
    她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——不只是因为嘈杂的人声，更是因为刚才那个名叫罗南的人类少年对她说的那些话。
    他红着脸，手里攥着一束野菊，结结巴巴地说觉得她“像月光一样美丽”，说他“喜欢”她。
    半精灵少女提着裙摆，沿着被月光照得发白的小径一路小跑，直到宴会的声音被远远抛在身后，只余湖畔的蛙鸣和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声。
    她在水边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坐下，抱着膝盖，翡翠色的眼睛里满是困惑。
    喜欢。
    这个词她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。
    艾温老师喜欢她烤的苹果派，莫拉卡尔喜欢在雨天翻阅古籍，她喜欢听竖琴手们从远方带回的故事。
    但罗南说这个词时的神情，让她觉得这似乎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。
    “原来你在这里。”
    熟悉的低沉嗓音从身后传来，辛西娅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。
    莫拉卡尔的脚步声总是很轻，但对半精灵敏锐的听觉来说，他独特的节奏早已刻入记忆。
    红肤的提夫林在她身边的石头上坐下，黑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比平时柔和。
    他今天穿着简单的深色便服，而非平日那身长袍，连犄角也细心打磨过，泛着温润的光泽——这是他对节日的尊重。
    “艾温差点就要发布寻人启事。”他的语气带着惯常的揶揄，但目光关切，“丰收节的蜜酒和舞蹈留不住我们的小月亮？”
    辛西娅没有回答，只是把下巴搁在膝盖上，盯着湖面上破碎的月光。
    一阵微风吹过，她亚麻色的长卷发轻轻飘动，发间还别着艾温早些时候为她戴上的金色麦穗发饰。
    “莫拉卡尔，”她终于开口，声音轻得像耳语，“‘喜欢’到底是什么？”
    提夫林微微挑眉，没有立即回答。
    他黑色的眼睛审视着少女若有所思的侧脸，注意到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和比平时更用力的、绞着裙摆的手指。
    “为什么突然问这个？”他谨慎地反问，“是不是…有喜欢的人了？”
    辛西娅猛地摇头，动作大得让发间的麦穗都晃了晃。“不是！”她急忙否认，随即声音又低了下去，“是罗南……他说他喜欢我。”
    一阵复杂的神色掠过莫拉卡尔的脸庞。
    而后他轻轻笑了，那笑声在宁静的湖畔显得格外温和。
    “原来如此。”他说，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湖面，“我们的小月亮，也快要长大了。”
    辛西娅歪着头，月光照亮了她半边脸颊，细腻的皮肤像是散发着微光。
    “这和我长大有什么关系？”她不解地问。
    “人在小时候，拥有的感情是简单的。”莫拉卡尔耐心地解释，像过去无数次教导她辨认草药或解读古文字时一样，“朋友之间的情谊，亲人之间的关爱。而长大之后……”
    他停顿了一下，似乎在斟酌词句，“就会遇到一种更特别的情感。你会想要一个不仅是朋友或亲人的人，一个与你分享一切、共度余生的人。那就是爱人。而你喜欢的、也喜欢你的人，就会成为你的爱人。”
    辛西娅的眉头皱得更紧了。
    “你跑题了。”她不满地指出，“我问的是‘喜欢’是什么，不是问‘爱人’是什么。”
    莫拉卡尔无奈地摇摇头，意识到自己试图迂回的解释在少女执着的追问下毫无用处。
    他沉吟片刻，终于决定给出一个更直接的回答。
    “喜欢…是一种渴望靠近的心情。”他开始解释，声音平静，“你会想要待在某人身边，听他说话，看他微笑。你会注意到他的一切细节——他笑时眼角的纹路，他思考时手指的习惯动作。当他开心时，你会感到喜悦；当他难过时，你会想要安慰他。你会愿意为他做很多事，有时甚至不求回报。”
    他一边说，一边观察着辛西娅的反应。
    少女专注地听着，眼睛一眨不眨，努力地理解这些抽象的概念。
    然而，随着他的解释，辛西娅的眉头越皱越紧，脸上困惑的神色不仅没有消散，反而更加浓重了。
    “怎么了？”莫拉卡尔停下来问道，“有什么不明白的吗？”
    辛西娅抬起头，月光照进她清澈的眼眸，那里面有一种让莫拉卡尔心头一紧的纯真和执着。
    “如果像你说的那样，”她一字一顿地说，声音里带着发现某种重要真理的确定，“那我喜欢的人是你，莫拉卡尔。”
    空气在那一瞬间凝固了。
    湖畔的蛙鸣、风声、远处隐约的乐声，一切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。
    莫拉卡尔怔住了，他看着眼前这个他亲手带大的女孩——她的眼睛像最纯净的宝石，她的神情认真得让人心疼。
    最终，他无奈轻笑。
    “不，我亲爱的辛西娅，”他轻柔地说，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，就像她小时候做噩梦时他常做的那样，“你对我的喜欢，是家人之间的喜欢。就像我对你的感情一样。这不是爱人的那种喜欢。”
    “有什么区别吗？”辛西娅追问，“我想和你待在一起，我喜欢听你说话，我喜欢看你专注的样子。你开心时我也会高兴，你受伤时我会难过。——这些不都是你刚才说的‘喜欢’吗？”
    莫拉卡尔深深吸了一口气，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自己设下的逻辑陷阱。
    他试图寻找更具体的区分方式，一种能让这个半精灵少女理解的解释。
    “当你真正喜欢一个人——我是指爱人的那种喜欢，”他重新开始，声音格外耐心，“你见到他时，不会只感到安心，还会感到慌乱。你的心跳会加速，你的手心会出汗。而如果那个人有了别的伴侣，你会感到痛苦，而不是祝福。”
    他看着辛西娅似懂非懂的表情，决定用一个更具体的例子来说明。
    “而且，”他补充道，嘴角勾起一个温柔的弧度，“当你有了喜欢的人，见到对方时，你的耳朵尖会发红。”
    说着，他伸出手，用指背轻轻刮过辛西娅的耳尖。
    那触感微凉，带着半精灵特有的细腻纹理。
    辛西娅轻轻颤抖了一下，这个细微的接触带来的感觉既陌生又熟悉。
    她转过脸，将自己刚刚被触碰的右耳凑近莫拉卡尔，眼睛睁得大大的。
    “你看，”她指着自己微微泛红的耳尖，语气中带着一丝胜利的意味，“这不就是红了吗？”
    月光下，她白皙的耳廓确实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，像初绽的蔷薇，在亚麻色卷发的映衬下格外明显。
    莫拉卡尔一时语塞，他看着辛西娅理直气壮的表情，看着她眼中闪烁的狡黠光芒，一种混合着无奈、宠溺和某种更深层情感的情绪在他心中涌动。
    这个他从小带到大的女孩，正在挑战他所有的解释和界限。
    “你这是在诡辩，小月亮。”他最终无奈地摇头，声音里却听不出任何责备。
    辛西娅没有回答，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，然后打了个哈欠，翡翠色的眼睛里蒙上一层水汽。
    “我困了，莫拉卡尔。”她轻声说，而后理所当然地向他伸出了双臂。
    莫拉卡尔看着她，内心挣扎着。
    辛西娅已经不是那个可以轻易抱在怀里的小女孩了。
    她的身形已经开始有了少女的曲线，面容也日渐精致——今晚罗南的表白就是最好的证明。
    他应该拒绝，应该告诉她她已经长大了，应该让她自己走回去。
    但当他看到了月光下她略显疲惫的神情，看到她眼中那一丝尚未完全散去的的困惑和不安。
    “好吧，”他最终妥协道，声音轻柔得如同夜风，“下次不可以了，艾温看到会生气的。”
    他弯下腰，小心地将辛西娅抱起。
    少女轻盈地窝在他的臂弯里，长发垂落下来，在月光下泛着银白的光泽。
    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，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脖颈。
    莫拉卡尔抱着她，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往回走。
    辛西娅很快就闭上眼睛，呼吸变得平稳悠长，仿佛在他怀里找到了全然的安全感。
    提夫林低头看着怀中熟睡的少女，看着她随呼吸微微颤动的睫毛，看着她依然泛着淡淡粉色的耳尖。
    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，湖畔的芦苇在风中轻轻摇曳。
    无冬城的秋天已然结束。
    书房里，壁炉中的火焰安静燃烧，驱散了夜间的寒意。
    提夫林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，揉了揉疲倦的眼睛。
    这时，他的目光才转向蜷缩在对面沙发上的身影。
    辛西娅睡着了。
    她侧卧在深红色沙发上，亚麻色的长卷发铺散在靠垫上，如同一道流淌的月光。
    一本打开的诗集从她手中滑落，掉在地毯上。
    壁炉的火光在她脸上跳跃，勾勒出她安宁的睡颜，长睫在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。
    莫拉卡尔静静地看着她，时光在这一刻重迭。
    他想起那个丰收节的夜晚，想起湖畔那个执着追问“喜欢”是什么的半精灵少女，想起她理直气壮地指着自己泛红的耳尖说“这不就是红了吗”的模样。
    一语成谶。
    他轻轻起身，走到沙发前，俯身小心地将辛西娅抱起。
    有研究证实，半精灵的骨骼与精灵一样，几乎是空心的——虽然也不知道是通过什么方法研究的。
    在辛西娅身上，这个特点格外明显，她轻得过分。
    即便已经成年，也不比当初抱起她需要多费多少力气，但抱在怀里的感觉却已截然不同。
    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他保护和引导的孩子，而是与他平等的伴侣，是他心甘情愿交付一切的挚爱。
    辛西娅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咕哝了一声，脑袋在他胸前蹭了蹭，寻找了一个更舒适的位置，又沉沉睡去。
    这个熟悉的小动作让莫拉卡尔嘴角不自觉地上扬。
    他抱着她走出书房，沿着熟悉的回廊走向他们的卧室。
    夜已深，宅邸里一片寂静，只有凛风的声响和他们的呼吸声。
    在卧室门口，莫拉卡尔小心地用脚推开门，将辛西娅轻轻放在床上。
    他为她盖好被子。
    不是不想留下，而是工作实在繁多。
    即便是他，也难免因此而有些不舍。
    就在他准备直起身时，睡梦中的辛西娅忽然伸出手，无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衣角。
    “卡尔……”她喃喃道，声音模糊而依赖。
    这一刻，提夫林的心中的理智轻易地溃堤。
    他俯下身，在辛西娅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。
    对心爱之人的吻，充满了珍视、承诺和确定的爱意。
    “晚安，我的小月亮。”他低声说，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。
    睡梦中的辛西娅仿佛听到了这句低语，嘴角微微上扬，恬静而满足。
    莫拉卡尔轻轻掰开她抓着自己衣角的手指，为她掖好被角，然后又坐在床边看了她许久。
    或许工作再拖一拖也不要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