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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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弟弟的事,我没有告诉任何外人,家门不幸,他死得丢人,说出去我更丢人。
    但我常给朋友发微信询问进展。警方正在对他近半年接触过的人逐一排查,已经带回了几个有嫌疑的去录口供。
    朋友也给了我详细的尸检结果,最致命的一刀扎在腹部主动脉上,失血量不会低于1000ml,这种大出血没有得到急救的话,几分钟人就没了。这七刀捅的很杂乱,深浅不一,最后两刀入刀较浅且有偏斜,应该是累了,可以判断凶手行凶时情绪很激动,从下刀位置和血液喷溅在衣物上的痕迹判断,弟弟被杀时是坐着的,因此难以判断凶手的身高。
    朋友初步判断,凶手很可能是弟弟的熟人,甚至俩人可能是一起喝的酒,弟弟对凶手既无防备,也因为酒精无力反抗,凶手与弟弟早有矛盾,那天醉酒之后也许发生口角,矛盾升级,激情杀人,种种迹象都显示凶手并无预谋,尤其是那草率的、容易被发现的抛尸地,足以说明凶手当时的内心有多么慌乱。
    这与我的判断完全一致。捅人是非常累的,腹部有脂肪有肌肉有肋骨,造成这样的伤害并不简单,多半是含恨带怨,才会一刀接着一刀地去解恨。
    朋友正从三个方向着重调查,一是盘查社会关系,二是调查通讯记录和经济往来,三是寻找案发地点和运尸载具。可以看出他对这个案子非常上心。
    可随着时间的推移,依旧没有决定性的进展,我对快速破案不再抱希望。
    而我的失眠和多梦又严重了些,甚至几次梦到弟弟,在梦里,他满身是血,形容可怖,就像他活着的时候那样对我纠缠不休,好像我活该要对他的人生负责。
    几次从噩梦中醒来,我都恍若隔世。令我痛恨的是,他死了,我心中的厌恶和愤懑却并没有因此而消失。
    从小到大,因为母亲的偏爱,我事事忍他、让他,我冷眼旁观着母亲把他宠成一个窝囊废,看着他好吃懒做,不学无术,逐渐沾染各种恶习。我以为养废了他就是对他、对母亲最大的惩罚,没想到这个废物最后成了我的负担。
    凭什么,就因为我是他哥哥?!
    不过,每当亲戚拿我们比较时,每当母亲因为他闯的祸伤心痛苦时,却也别有一番报复的快感。这么多年都是我养着他,无论是出于亲情、出于伦理、出于别的什么原因,我养着他,一边咒他早点死,一边养着他。
    可是他已经死透了,为什么我还是不能解脱?!
    昨夜我又梦到了他,他的面目越来越模糊,我在梦里已经不认识他,只知道他是个会吸我血的鬼,于是我不停地逃、不停地逃,拼了命要摆脱他。
    醒来后,一整个白天都在头疼和郁卒中度过。
    我实在烦闷,下了班,便让司机送我去找女友。
    她住在我给她租的高级公寓里,离我的事务所不远。这公寓原本交付的装修风格是法式,硬是被她塞进了许多所谓北欧风的软装,显得不伦不类,不过我当这里是酒店,碍不到我的眼。
    女友是舞蹈学院的学生,今年才二十岁,年轻,貌美,乖巧,来自四五线小城,养这样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,省钱又省心。
    这段时间因为弟弟出事,我很少联系她,她略有些小情绪,但在看到我给她新买的手机后,立刻又笑逐颜开。
    女友精心做了一桌我爱吃的饭菜,饭后又陪我看球赛。她心思细腻,看出我情绪低落,便黏在我怀里撒娇、逗我开心,像个无害的小宠物。
    没有人不喜欢被讨好,哪怕是收费的——我觉得这是好事,对于一个律师来说,免费的馈赠我首先怀疑是陷阱。
    但我想她同时也是喜欢我、崇拜我的,我有学识、有事业、有钱,又没有发福。
    趁女友去洗澡,我偷偷吃了颗药,这几年越来越力不从心了,到我这个年纪的兄弟,大多状况都不怎么样,只是谁也不会率先承认,一聊起来还在吹牛逼。
    我想一个男人最大的豁达,就是敢大方承认自己不行了,那一刻人就会卸下欲望的枷锁,摆脱基因的裹挟,轻装通向生命的更高境界。
    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,吃了药竟也没反应。医生说过,我治疗失眠的药物不会影响性功能——失眠症本身才影响。
    看着眼前香软白嫩的年轻女孩儿,我急出了汗,不是因为能看不能碰,而是怕被她发现。
    幸好,幸好女友今天也没有那个兴致,她趴在我怀里,用手指抚弄我腹部的一道疤。
    那是个陈年旧疤,陈到什么程度呢——跟我一个岁数。
    “这得多少年,疤才会这么细这么淡啊。”她说。
    “我小的时候,你想想多少年了。”我温柔地抚着她柔顺的长发。
    女友顿了顿:“如果刨腹产的话,差不多也是这个位置吧。”
    “嗯。”我还在因为吃药也不管用这个事实而担惊受怕,没在意她说了什么。
    “听说顺产特别特别疼,我想刨腹产,但是刨腹产会留疤……”
    “……嗯?”
    女友坐了起来,半忐忑半期许地望着我,她深吸一口气:“老公,我有宝宝了。”
    我脑袋一阵发热。
    不等我开口,她又说:“是个男孩儿,我找人测了dna了。”
    我推开她,瞪着眼睛看她。
    她被我的反应吓到了,更加紧张,用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楚楚可怜地望着我,小声嗫嚅着:“你不是一直想要儿子吗。”
    我冷静下来,此刻的心情实在是五味俱全,难以形容,我问道:“真的吗?”
    “真的,才刚查出来。”女友的眼睛微微泛红,音调发颤,“你不高兴吗,你不想要吗。”
    我把她拽进怀里,拍着她的背说:“不是,我只是太惊讶了,我的情况你也知道……你别着急,让我想想好吗。”
    不管怎么样,先安抚住她。
    女友小声啜泣:“老公,我很想和你有个宝宝。”
    “乖,你让我冷静一下。”我安慰了她一会儿,便借口去抽烟,躲进了浴室。
    我洗了把脸,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,眼神一片茫然,视线顺着赤裸的上身下移,落在了那道又白又细的疤上。
    但凡见过这道疤并问过的人,会得到我统一的答案——小时候做的手术。
    确实是手术,确实在差不多刨腹产的位置,因为这就是一场刨腹产手术留下的疤,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。
    我“生”下过一个“人”,我的双胞胎弟弟。
    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一个孪生弟弟,大人告诉我,他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,他有名字,他有坟墓,他还进了族谱。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,直到母亲告诉我,这个弟弟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。
    那其实是一个寄生胎,医学上叫做“遗漏孪生症”,发病率只有五十万分之一。
    在我还不足月的时候,就做了一场险些要我命的手术,从我肚子里取出了那个已经稍微成型,有头颅、躯干和四肢的死胎。
    这件事我是前几年知道的,契机是我弟弟欠了二十万的高利贷——在我已经多次给他还债之后。我气疯了,打得他满脸是血,我当着母亲的面歇斯底里地吼着再也不会管他,哪怕他被人剁碎了我都不会再管他。
    母亲被逼的没办法了,哭着对我说了一段她藏了大半辈子的事。
    当年我做完手术后,一直体弱多病,常年往医院跑,一个只有二十天的婴儿就做了开腹手术,身子骨之差可想而知。在我三岁那年,又生了一场大病,医院都下了病危通知。
    爷爷找来隔壁村很有声望的土菩萨,想为我祈福。土菩萨只看了我一眼,就说我占了别人的命宫,娘胎里就带凶煞,那孩子生不算生、死不算死,没有走正道生出来,死了也投不了胎,所以一直跟着我,早晚会把我折磨死,就算我死了,他还会继续祸害我家。
    我家人吓得半死,求土菩萨为我解这一难。
    土菩萨说我抢了人家的命,怎么都不可能彻底化解,因果循环,报应不爽,我家造的孽,还需我家偿。首先我们要给那孩子取名字、立碑做坟、写进族谱,然后这孩子必须重新投到我家,我家要好吃好喝伺候着,补偿他,只要对他好,我们家就可以相安无事。
    于是在土菩萨的“帮助”下,我妈生了我弟弟。
    我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,浑身发冷,不是害怕,而是恶心,由衷地恶心。
    我的老家极其迷信,他们相信土菩萨说的每一句话,他们认为这个弟弟就是那个寄生胎的转世,所以从小对他娇生惯养、百依百顺。
    可我不信,我一个法学博士,坚定的唯物主义者,怎么可能相信这些邪乎的东西。
    但我家人深信不疑,因为那个土菩萨根本不知道我出生时发生的事,却一眼看出有个婴儿跟着我,还因为自从我妈怀了我弟弟,我的身体就真的逐渐好了起来。
    于是我和那个寄生胎,在家人口中、在族谱里,就变成了一对共生的双胞胎兄弟。我不想承认,那只是一个失败的、长错了位置的受精卵,在物竞天择的繁衍系统里没能存活下来,他注定要被淘汰,管我什么事?
    然而我没有办法,在母亲一再地洗脑下,我心里不是一点怀疑都没有,母亲让我养着弟弟,说这是我欠“他”的,只有好好养着他,我们一家才能平安。
    我不信,但我屈服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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