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4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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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日子又恢复了如流水般的平静,若不是秦少英留下的那几缕线,卿云每日偷偷地打上一些,他都快真要完全接受如今的日子了。
    从春到夏,又从夏入秋,山上下了几场大雨,田全淹了,二人只能一切重来,其中多少艰难辛苦,无法一一细说。
    每日劳作之后,卿云便净手躲在床上摸黑打络子,在秦少英所说的二月之期来到之前,他终于算是打好了一个络子,这是他打过最精美、最用心的络子。
    之后卿云便每隔一日去山泉边等候秦少英,只可惜秦少英迟迟不来,卿云心想秦少英既已将丹州之事都告知于他,应当不会是戏耍他,估摸着是丹州又出了什么事,便耐心等待着,这一等,竟等到了立冬。
    立冬当日,宫中设宴,寺中也有恩典,卿云和长龄得了些热食,在天气变冷之前,两人提前修缮了房屋,好歹是没有漏风的地方了,只还是冷,且未曾想到寺中僧人并不提供炭火兑换,因僧人在寺中都是苦修的,他们来此修行,自然也都一一比照僧人。
    吃了热食之后,好不容易暖和起来的身子又渐渐冷了下去,换到的棉被也不够厚,卿云蜷在床上一阵阵地发抖,只觉寒气便是从被子里冒出来的,紧紧裹住他的仿佛不是被子,而是一块冰。
    “长龄。”
    卿云哑声道:“你冷不冷?”
    “还好,你冷吗?”
    卿云不说话。
    过了片刻后,卿云被上落下几件棉僧衣,“多盖几件衣裳,兴许好些。”长龄一面说,一面将卿云身上的被子压实了。
    卿云从被子里伸出手,碰了下长龄的手,长龄触到卿云冷得像冰的手,立即反手抓住,心疼地搓了两下,“怎么那么冰。”
    卿云默默不言,他的身子一向算不上强健,只是能熬罢了,长龄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,“我再烧些水,给你灌个汤婆子吧。”
    “别忙了,”卿云道,“有多少柴供你烧,还没到真正冷的时候。”
    长龄的手比他暖,真的很暖,卿云手被他抓着,一时都舍不得放开,他在黑暗中看向立在他床边只着了单衣的长龄,迟疑了许久,终还是轻声道:“咱们一块儿睡吧。”
    两张木板床并在了一处,被子互相开了个口子罩住,两人紧紧地挨着,人体的温暖让一直在发抖的卿云浑身打了个激灵,他不由抬手抱住了长龄,长龄也立时抱住了他。
    卿云靠在长龄怀里,发抖的身子渐渐平静了下来,被子里终于不再只有寒意,而是渐渐也有了热度,舒服绵软的困意袭来,卿云闭上眼,沉沉睡去。
    翌日清晨,长龄早早先醒了,他睁开眼便见抱着他的手臂睡得正香甜的卿云,一张小脸睡得泛起了淡淡红晕,长龄心头便十分柔软,他心疼地轻抚了下卿云的头发,想起往日在东宫里的日子,卿云何曾睡得这般安心过?
    他还是保住了一个的。
    长龄轻轻搂住卿云,心中多少爱怜,一时难以言说,若说是为了补偿他多年心中愧疚,有,可若说单单只是为那个,便也不会这般全心全意。
    卿云的坏,卿云的怨,卿云的恨……在长龄眼中,原都是好的。
    因这些,都是他没有,也不敢有的。
    长龄难得没有早起,一直陪着到卿云睁眼,卿云睁开眼,望见素白内衫,先是有些糊涂,再抬眼,瞧见长龄望着他的笑眼,想也不想地便用力一推,长龄在卿云面前一向不设防,便就这么被险些推下了床。
    卿云推了人后,被子散开,一股寒意立即袭来,这才想起昨夜前因后果,又立即把狼狈的长龄给拽了回来。
    冬日里温暖的被窝简直比什么都难得,卿云仍是靠在长龄身上,道:“冷得很,再躺会儿。”
    长龄面上扬起微笑,“嗯”了一声。
    卿云抱着长龄,不服气,“为何你比一般太监要健壮许多?”
    长龄想了想,道:“兴许是天生的吧。”
    卿云道:“你弟弟呢?到底还活着吗?”
    长龄顿了片刻,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
    卿云从他怀里抬起脸,目光怀疑地看向长龄,“你时常出宫,家中又在京城,怎会不知道?”
    “我救驾有功,皇上恩赏了百两黄金,我将赏赐给了家中,我家人便搬离了京城。”
    卿云听了眼睛都瞪大了,又见长龄面色平静,没有半分怨怼,便冷笑了一声,“还真是一家子怪人,偏得是那般没良心的才能养得出你这般爱犯贱的。”
    长龄笑了笑,“他们搬走,一是我们本家原就不在京中,二是我那时得了天大的赏赐,心中十分惶恐,生怕登高跌重,害了家人,便求着他们离开了,当时皇上正疑心东宫内侍,我怎么敢让家人待在京中冒险?”
    卿云听罢,道:“事情都过去这么些年了,你就没想过再联系他们?”
    长龄道:“联系他们做什么呢,我们本家原也是书香门第,出了我这么个人,家中本就无光,如此断了干净才好,兴许他们还有别的出路。”
    卿云又是冷笑一声,“我最讨厌的便是你这般自轻自贱的说辞,太监怎么了?前朝的太监可风光了,都能骑在皇帝头上。”
    长龄无奈道:“你这说的全是大逆不道的话。”
    “这里又没旁人,你总是恪守着那些规矩做什么,上回不是说了吗?你实在有奴才的瘾,就把我当主子吧,主子许你说,赦你无罪。”
    长龄知晓自己说不过卿云,便只笑笑。
    二人默默地在温暖的被窝里躺了一会儿,卿云缓缓道:“黄金百两,买断亲缘,也只有你这种人才做得出来。”
    长龄道:“像我这么犯贱的人吗?”
    卿云不语,脸往长龄脖子上靠了靠,“你知道便好。”
    长龄笑了笑,手搂着卿云,他从不觉着自己犯贱,如今的日子,他也觉着很好,只苦了卿云,他垂下脸,见卿云仍是怕冷地蜷着,眉头轻轻皱了起来。
    磨磨蹭蹭地终于还是下了床,二人吃了些冷蒸饼,长龄便提了刀上山砍柴去了,他想多砍些柴火,自烧些炭,好熬过这个冬日。
    卿云目送了他上山,回去先摸了枕头底下那个他费尽心思打好的络子,看了这络子许久,仍旧把它放回枕头底下,搓了搓手,摊开纸抄经,天实在冷,手都被冻僵了,只能抄两行停一停,再抄两行,如此刚抄了两张,桌上“咚”的一声,一颗小石子从天而降,卿云立即起身向屋外望去。
    “秦少英”
    尽管正是冬日,秦少英仍身穿轻便劲装,腰间佩刀,神采奕奕地含笑望着卿云。
    卿云立在屋内,面色抑制不住地激动,“你回来了。”
    “嗯,”秦少英大步流星地朝卿云走去,先又打量了卿云,“不错,倒是越长越标致了。”
    卿云懒得理会他的言语调戏,“事情办完了吗?”
    “办完了,”秦少英笑道,“我出马,还能办不成吗?”
    卿云长出了一口气,“那太子是得了皇上褒奖了?”
    秦少英不由失笑,“他都已是太子了,还要怎么褒奖?”
    卿云面上激动之色稍褪,“太子殿下一定很高兴吧。”
    秦少英不住地笑,神情戏谑道:“要不趁着他高兴,我给你美言两句,让他把你接回东宫?”
    卿云知道秦少英对他有戏耍之意,只不愿意放过这难得的机会,当下也不言语,去到自己床边,从枕头下面拿出他精心打的那个络子。
    “秦大人。”
    卿云将络子递上前。
    秦少英眼瞥了,只见卿云那一双手冻得红红白白的,手上捧着那靛青络子,他倒觉着比起那络子,那双手更能动人心肠。
    “让我转交给太子?”秦少英挑着眉笑道。
    卿云道:“是给秦大人您的。”
    秦少英面上神色一顿,目光这才正经打量了那络子,他与李照是一路的,从来腰间佩饰不多,寻常只佩刀和玉罢了。
    “还望大人别嫌弃。”
    秦少英视线慢慢从络子转移到卿云手上又再转到卿云面上,他一抬手,却是连卿云的手带着络子全攥住了。
    秦少英不愧是习武之人,如此冬日,穿着单薄,手掌却像着火了似的发烫,烫得卿云手掌一颤,却未从秦少英掌心逃脱。
    二人四目相对,秦少英发觉卿云的眼睛极有迷惑性,因他生了一双哀怨多情、纯稚动人的明眸,叫人误以为他是个水晶玲珑剔透的单纯性子,实则里头却暗藏丘壑艰险,一个不小心,可是要摔死在里头的。
    秦少英手上微一用力,将人拉至近前,卿云些微踉跄,他闻到秦少英身上淡淡的香气,那香气和李照有几分相似,在这些主子的身上,都有着这般类似的香气,是长年累月用极名贵的熏香熏衣裳,久而久之,那香气便也自然留在了他们身上。
    “你今年十五了吧?”
    “是。”
    “十五可就及笄了,”秦少英低头望着卿云的手,抬眼冲卿云淡笑道,“可以嫁人了。”
    卿云淡淡道:“可惜我不是女子。”
    秦少英道:“你若是女子,东宫兴许便要添位妃妾了。”
    卿云虽伴在李照身边两年,与李照形影不离、亲密无间,李照待他也从不避嫌,但也的确未曾有过狎昵之举,他听得秦少英这般说,心中却是十分恶心,他也不辩驳,只道:“若如此,大人也不能像今日这般抓着我的手不放了。”
    秦少英笑了笑,松开了手,从他掌中捞走了那络子,“你的手怎么那么冰,”他一面说一面又提了卿云的手,手指搭在卿云腕上,“你这是气血不足之症,想必在此处也没什么好药吃,”他放下卿云的手,扬了下手里的络子,“既拿了你的东西,明日我便带些补气益血的丹药来,别叫你在这山野间埋没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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