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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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席间众人皆欣然应和。
    “纪公子才思敏捷,誉满东都,不如就由你来做这酒令官?”郡主含笑望向他。
    这纪长庚,乃东都才名卓著、声望斐然的人物,更兼风流倜傥,素为闺阁女儿心事所系。
    此刻良辰美景,他展颜一笑,朗声开口:“春江潮水连海平,海上明月共潮生。今夜月华幽如水,便以‘月’字为令眼……”[2]
    孟悬黎以手支颐,目光落在纪长庚身上。她于诗书文墨上不大精通,见这般饱学之士挥洒才情,心下既羡且叹。
    须臾茶毕,孟悬黎侧首望去,惊觉孟岫玉已不见踪影。她四顾张望,又觉舱内熏香闷热,索性起身,悄然往舱外行去。
    廊道宫灯,流泻金芒。她今日所着的胭脂雪色罗裙,似纷纷扬扬的桃花末子,在这片金辉中,显得格格不入。
    孟悬黎循光而行,举步走向船头。此处视野开阔,灯火稍暗,亦无往来之人。
    她正欲扶上雕栏,却听得刺耳话语随风飘来——
    “那是谁家姑娘?”
    “怎么?瞧上了?”
    “眼睛水灵灵的,身段瞧着也好……快说,到底是哪家的?”
    “孟家那个二姑娘。”
    “哦……原来是她啊……”
    “可曾定下人家?”
    “不曾听闻。”
    孟悬黎蹙眉转身,便见那身着绛红锦袍的公子朝自己走来,还递上一盏酒。
    她本不想接,转念一想,便接下了:“多谢公子。”
    酒盏方至唇边,她手腕却陡然脱力,那琥珀琼浆尽数倾洒在对方衣袍上。
    孟悬黎惊诧掩口:“哎呀!公子恕罪!我手拙,竟未拿稳,污了公子的衣裳,真是万死难辞其咎!”
    她语带惶恐,眼底却是一片澄净:“本想敬公子一盏酒,谁知……”
    那红衣公子原已面含愠怒,一听她这般自责,又堆起笑脸:“哪里哪里,妹妹也是无心之失。”
    他凑近一步:“敢问妹妹,可曾许了人家?”
    孟悬黎尚未开口,他身后同伴便唤道:“世子爷派人来寻你,说有急事!”
    闻此言,红衣公子连忙捡起空盏,匆匆行礼:“妹妹,改日再叙!哥哥我先行一步!”说罢,一溜烟消失在灯火深处。
    孟悬黎望着他背影,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,心中暗啐:开口便论女子身形容貌,恶俗不堪。
    谁是你妹妹?
    呸。
    她转身凭栏,望着那轮孤月,深深叹了一口气。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凉风浸骨,竟引得额角隐隐作痛。她恋恋不舍转身,正欲折返,抬眸间,却撞见一个比夜色更幽暗的身影。
    孟悬黎心头猝然一悸,慌忙揉了揉眼,喃喃低语:“那是人么?”
    待定睛一看,还真是个人,寒意瞬间爬上她的脊背。
    她骇得屏住呼吸,双手死死抓住冰冷栏杆,一点一点,艰难地向身旁那点光亮处挪移。
    此人何时立在她身后的?
    竟无一丝声息。
    莫非……是水中的精怪?
    孟悬黎惶然挪至宫灯光晕下,方听得一个男子开口:“扰了姑娘清赏,是在下唐突。”
    闻声温和有礼,料想是无心之失。孟悬黎紧绷的心略松,紧攥栏杆的手也悄然失了力道。
    夜风拂动发丝,她迟疑上前半步,带着几分好奇与警惕问道:“不知尊驾是……?”
    “怎么?”那隐在暗影中的人,眸色深如寒潭,唇角若有若无勾起,“这一个月未见,便不认得我了?”
    他一身玄衣几乎融于阴影处,教她如何辨得清?
    孟悬黎面上倏地一烫,尴尬万分:“您……世子爷?怎会孤身在此?身边伺候的人呢?”
    陆观阙不答反问:“那你呢,你又为何在此?”
    “舱内有些气闷,出来透透气。”
    陆观阙眉宇间,似乎有些窒闷,语气低沉:“我亦如此。”
    孟悬黎望着他身影,父亲与长姐的威胁在耳畔轰鸣——婚前断不可教世子爷知晓替嫁之事。
    然则,这般欺瞒哄骗,终究非君子所为。
    孟悬黎看他身子骨这般孱弱,若日后骤然知晓真相,怒火攻心之下,后果将不堪设想。
    她心下如沸水翻腾,思虑再三,终是决意将实情和盘托出。
    “砰——!!!”
    未及开口,二层小阁处骤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尖锐巨响,好似有重物倾塌。
    孟悬黎惊得仰首望去,二层廊道却空寂无人。她心生疑窦,又听陆观阙沉声道:“上去看看?”
    月光洒在墨色的河面上,凉风幽幽吹过,泛起一层薄薄的白雾,弥漫着诡异的气息。
    孟悬黎怔愣一瞬,旋即颔首:“……好。”
    她小心扶着栏杆,拾级而上。心头被好奇占据,浑然未觉身后的陆观阙早已停下脚步。
    宫灯的流光滴溜溜在她身上流转,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神圣而明媚的光晕。陆观阙立于楼下暗影中,仰首凝望,目光幽深。
    正出神间,一个带着惊诧的声音自身后响起:“世子爷?您怎会在此?”
    孟仲良听
    闻异响,寻迹而来,万没料到会在这儿撞见陆观阙。
    陆观阙眯了眯眼,唇边勾起难以捉摸的笑意:“孟大人来得正好。上头动静不小,不妨同去看看?”
    孟仲良心下疑窦丛生,面上却不好推脱:“世子爷,请。”
    二楼廊道此刻已挤满了闻声而来的宾客,众人见陆观阙与孟仲良联袂而至,慌忙让出一条通道,又纷纷退散至楼下,屏息不敢言。
    孟仲良目光如电,瞬间锁定了正欲悄然离去的孟悬黎,一把将她拽至身前,压低声音,厉问:“你不待在舱内,跑到这里做什么?!”
    “来……”孟悬黎瞥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扉,面露难色,“寻长姐。”
    孟仲良四下一扫,不见孟岫玉踪影,心头疑云更重:“人呢?”
    孟悬黎紧蹙眉头,联想方才所闻之语,面上血色褪尽,只余一片苦色。
    今日画舫之上皆是达官显贵,孟岫玉何以闹出这般大的动静?
    孟仲良见她支吾难言,心中纳罕,一股不祥之感油然而生。他强自镇定步伐,走向那扇令众人噤若寒蝉、无人敢开启的门扉。
    孟悬黎不忍再看,紧紧闭上了双眼。
    “哐当!”
    下一秒,开门声伴随着一声压抑的惊呼!孟仲良如遭重击,踉跄着重重跌倒在地。
    眼前景象令他目眦欲裂,愤怒与羞耻如毒蛇噬心。
    他那金尊玉贵的嫡长女,竟悠然立于阁间之内,云鬓微乱,面容如潮。她身旁,还站着那手足无措的潘家四公子。
    两人情状,映着月光一瞥,便知方才发生了何事。
    “你!你竟敢——!”
    孟仲良浑身哆嗦,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,猛地将门合拢,背脊抵住门板,仿佛要堵住那滔天丑闻。
    他如同濒死的鱼,目光扫过廊道,最终竟膝行爬至陆观阙脚下,模样狼狈不堪。
    孟悬黎隐在暗处,见此情景,慌忙掏出面纱重新戴好,素手紧紧按住心口,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。
    可一抬眸,她便撞进陆观阙深不见底的目光里。
    那眼神,不像方才月下柔和,更像深山古墓里散出的森森白气。
    那神情,仿佛一上来就窥破了孟家偷天换日的算计。
    不安的浪潮在孟悬黎身上一遍遍冲刷、击打、折磨……几乎要将她吞没。
    直到陆观阙低沉平静的声音,从门外传来:“孟大姑娘,真是好能耐。”
    孟悬黎从未听过他愠怒的语调,惊得攥紧手心,慌忙侧身让开道路。
    陆观阙走过她身前,脚步一顿,略微前倾,目光明亮又晦涩,深深凝视着她。
    他声音放得很低,很沉:“不关你的事,别怕。”
    孟悬黎抬眼望去,只觉恍惚。陆观阙的背影,在光影与月影交织下,竟像一片浓蓝无际的大海,辽阔而苍凉,蕴藏着未知的风暴。
    她心头猛地一揪,他那孱弱的身子骨,不会被这变故,气得昏厥过去吧?
    作者有话说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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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【参考文献】
    [1]出自宋代姜夔的《霓裳中序第一亭皋正望极》
    [2]出自唐代张若虚的《春江花月夜》
    第4章 江水绿如蓝(1)
    天色黯淡,国公府的书房却亮如白昼。
    孟仲良跪伏于地上,满头涔涔冷汗,头颅深埋,不敢抬起半分。
    陆观阙饮尽汤药,慵懒向后靠去,语气平静无波:“孟大姑娘,真真是个人物。未过门,便惹出这棘手之事。”
    他轻叩紫檀扶手,语气冷嘲道:“是觉着我命不久矣,便急不可耐地去攀附别家。”
    “是么?”
    孟仲良紧闭双眼,浑身颤抖如筛糠:“求世子爷,饶她一命,她日后定当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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