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94章 唯爱长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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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494章 唯爱长青
    所谓天下三分秋月夜,二分无赖是扬州,但如今秋意渐浓,这座被拥立为“大唐”国都的淮左名都,当下却仿佛被笼罩了一层阴霾,实是瑟瑟。
    来自北面的消息,先是如同涓涓细流渗来,随即很快就汇成汹涌的浪潮,无可阻挡的漫过了长江,浸透了这座扬州城的每一寸角落。
    最先是商贾带来的小道消息,是江上船夫的谣言,是那些眼神闪烁、步履匆匆的北来者口中零碎的传闻。
    而后,驿道上信使疾驰往来,将一道道北面的告示文书,庄而重之,惊而惶之的传递至南唐各州府。
    其一,是梁帝朱友贞颁布退位诏书,其上历数梁帝己过,公然宣称“天命在秦”,而将帝位禅让于秦王萧砚。
    那诏书的抄本被人争相传阅,上面的词句谦卑恳切到了近乎卑微的程度,将萧砚的功业德行捧至云霄,而将朱梁自身的失德败行刻入泥淖。如此一来,这便不再是单纯的拨乱反正、恢复唐室,而是一场仪式完备、公告天下的正统交接。
    当下,流程已过,那个名为萧砚或者李祚的男人,便即将名正言顺的踏上至尊之位。
    而且这个流程完整的传递过后,不论是所谓天命还是唐室正统,都是毫无争议的名正言顺,更表明了萧砚并非清算旧朝,而是顺应天命,也重新向天下传递不嗜权、重礼法的信号,使得权臣复权臣、军阀复军阀的隐患就此戛然而止。
    其二,便是漠北、渤海、乃至更远方半岛诸国的使团,齐聚汴梁,共尊萧砚为“天可汗”的盛况。
    所谓四夷来朝,万邦宾服。这画面经由文字描述和口耳相传,便在天下所有人的脑海中勾勒出一幅令人憧憬的盛世画卷,强调着中原朝廷无可争议的武力和令人望尘莫及的威望,端是令人心折。
    而在这些消息之后,还有一道萧砚以秦王、即将即位之新君身份明发江南的诏书。
    这道诏书重申了此前《告天下臣民书》中的理念,但这一次却明确划出了界限。
    诏书言明,自《告天下臣民书》颁发至今,给予江南文武权衡去留的宽限期已过。自今而后,降者,可保性命无忧,然官职、爵位、田产等一切政治经济特权概不复予,一律编为平民白身。
    不过除此之外,诏书却也特别指出,凡在此期间能善待境内百姓、不阻挠民生、甚至协助百姓北投者,视为“有功”,将来或可得些许优抚;凡苛虐百姓、横征暴敛、抗拒统一者,则为“积恶”。
    最后,诏书警告整个南唐君臣,若执迷不悟,不遵诏书所谕者,待王师南下之日,必将严惩首恶,清算积恶,玉石俱焚。
    如果说前二则消息已让南唐惊慌,而这道诏书一至,却是让整个江南都齐齐失声,便如一阵寒风,瞬间吹散了扬州城内大部分人心中残存的侥幸。
    最为直观的便是,原本一些打着待价而沽算盘的官僚和军将,在闻及诏书内容后,都只觉得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。
    保命,却要交出世代或者父辈拼杀数十年所积累的一切,沦为白身?反抗,草原诸部、东方藩国尽皆臣服,长江以北尽数属萧,所谓天可汗之威,又岂是与你玩笑话的?
    但这代价,实在是沉重得让人难以呼吸。
    南北双方虽都在长江一线陈兵逾十万,但中原正值新帝登基前后,又逐渐进入秋收阶段,故眼下战事相对缓和。
    于是很快,南唐大开朝会,扬州城内的朝堂之上,气氛便一时压抑的不得不陷入死寂。
    大位上,身着冕服的李星云面色严肃,一本一本翻阅着所谓群臣上表的奏疏,却不时扯一扯嘴角无声冷笑。
    至于他下首的群臣,则明显分成了几股泾渭分明的派系,针锋相对。
    “岂有此理!这分明是要绝我等之根!”身着绛紫官袍、身高体壮的张颢率先按捺不住,怒声骂道,“交出土地、部曲、财富,与匹夫何异?某家自蔡州起事,转战南北,身经百战,侍奉先吴王至今,数十年经营,岂能一朝尽丧!”
    “张公所言极是!”一个身材高大,皮肤美白如玉的三旬男子慨然应声,却正是闽王王申知的长子王延翰。
    其人出列后,便扬声道:“那萧砚在河北是如何行事的,诸位难道忘了?上千颗人头落地,血染千里街市!他对元从功臣都没有半分手软,何论我等?如今说得再好听,什么保性命无忧,只怕是缓兵之计,待我等放下兵器,便是砧板上的鱼肉,任其宰割!”
    “如此便罢,他那‘功恶’标准更是诛心……”
    一个年轻的声音阴恻恻响起,却是吴越王钱镠第九子钱元球,其人冷笑声道:“善待百姓?不横征暴敛?试问在座诸位,谁人门下没有千百顷田产,谁人府库没有积累?按照他的标准,我等岂不都成了‘积恶’之徒?投降之后,只怕性命堪忧呐……”
    而其人落声后,在他身前的钱镠长子钱元瓘固然一时皱眉,但钱镠第十二子钱元珦却是立即出声附和。
    其实不管怎么说,这举朝之上,都是父辈或者跟随父辈亲自打下基业的,不管是凭借勇武发家,还是从底层凭借兵变、征战建立政权,都是货真价实的军事权贵,要他们割据一方承认中原正统可,要他们献出一切沦为白身,当然肯定不可。
    当然,出声的当然也不止这些重视权利,骄淫跋扈的人,诸如吴越镇东军节度副使成及、武勇都兵马使顾全武,闽国宰相翁承赞、兵部尚书潘承佑,楚国潭州刺史高郁等等南唐臣子,亦是纷纷谏言,或忠心保国,或献策安民等等,倒是比前面众人所言要有用的多。
    但就算如此,似张颢等人或威胁或愤恨的言语一出,恐慌仍然难以遏制的像瘟疫一样在殿中蔓延。
    南唐群臣忽然清晰的意识到,龙椅上那位被他们拥立的皇帝,投降后或许还能凭借萧砚胞弟的身份得到宽恕,但他们这些依附于旧秩序的节度军阀、王侯将相、地方豪强,将要失去的却是一切安身立命的根本。
    那位天可汗的新政,从来就没想过是为了拉拢他们,而是要彻底铲除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壤。
    沉默许久的徐温,扫了一眼殿中一副鄙夷之色的朱瑾,终于缓缓开口:
    “萧砚之心,自是昭然若揭。寻常的称臣纳贡显然已无法满足其人胃口,他是要将这藩镇割据的局面一举铲平。而他既然要的是一个政令通行无阻、再无权贵豪强掣肘的崭新王朝。我等在他眼中,便当然皆是必须清除的障碍。”
    他目光扫过全场,看到的是无数双惊惧又逐渐变得凶狠的眼睛。
    “如今,他已扫平北地,携四夷来朝之威,下一步,剑锋所指,必是江南。其人告示已下,退路已绝。投降,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。抵抗,或许还能搏一线生机。即便不能割据,也要让他付出足够的代价,或许…还能换来谈判的筹码。”
    张颢立刻高声附和:“徐相所言极是!我江南带甲数十万,长江天堑仍在,水军强盛,未必不能一战!岂能未战先怯,将祖宗基业拱手让人,自家却沦为白身黔首,任人羞辱?”
    “对!战!”
    “宁可战死,也不能这般窝囊的失去一切!”
    “齐心合力,共抗中原!”
    王延翰等主战的声浪迅速高涨,最终淹没了那些主张慎重考虑的声音,恐惧由此变成了孤注一掷的疯狂。利益,向来都是将既得利益者捆绑在一起的最牢固的绳索。
    旋即,在徐温、张颢等臣子的建议下,一道道命令被下达,所谓加强江防,整顿军备,筹措粮饷,严密监控北来人员…同时,他们自然不忘强调李星云这面“唐室正统”的旗帜,以此凝聚人心,缓解南唐上下的恐慌之心。
    确立应对举措后,朝会便在一片惶惑不安又强自振奋的气氛中结束。
    群臣躬身退下,李星云坐在大位上,却是一时没有立即离开。
    半年来,他依靠张子凡与不良人的协助,确实培养了一批忠心臣子,也揽了一些实权,但今日却一直没有说什么话,只是一遍遍看着北面传来的诏书,当下望着渐渐变得空荡的大殿,也只是长长的吁出一口气。
    张子凡默默走到他身边,两人并肩走出大殿,步入宫苑漫长的回廊。秋阳透过树影,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。
    他们略谈了晋国灭亡、沙陀李氏被迁汴京、符存审等晋将投身萧砚之事,李星云又宽慰了张子凡几句,最终便拢着袖子,感慨出声。
    “张兄,你看这诏书。我认为,他真的是个能结束乱世的明主。他所做的,虽然于权贵而言难以接受,但对天下百姓…”
    他顿了顿,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,“我这身份,本就是袁天罡…强推上来的。若我降了,是不是这仗就不用打了?天下能少死很多人?就算…我被圈禁一世,似乎也值得。”
    张子凡似乎猜得到李星云会这般说,但也只是静静听完后,才在思忖一会后停下脚步,转过身,面色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。
    李星云被他严肃的表情看的一愣,而后便见张子凡直视着他的眼睛,郑重道:“李兄,这些话,你在我面前说说便罢,绝不可再对第二人言。”
    “为何?”李星云蹙眉。
    “你看不清吗?”张子凡长叹一声,“如今这江南,真正想要抵抗的,是徐温、是张颢、是闽王及他们麾下那一个个手握兵权、家财万贯的王子、节度、将军、豪强。他们怕的不是亡国,而是失去权柄和财富。你,本来就是他们用来揽聚人心,对抗北朝的旗帜。你若倒下,他们便失了起事的大义名分,如何还能号令麾下,如何还能整顿朝廷?他们是绝不会允许你投降的。”
    李星云嘴唇动了动,想反驳,却听张子凡继续道:“而且,你已非孤身一人。上饶公主腹中有了你的骨血。你可以不惜此身,但你能不顾他们母子吗?徐温、张颢那些人,或许不敢直接对你如何,但若被逼到绝境,他们会如何对待上饶和她腹中的孩子?以此来胁迫你,甚至…在走投无路之下,毁掉你这面他们无法掌控的旗帜?”
    李星云的身体猛地一颤,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。他张了张嘴,辩解了下:“孩子的事,是上饶非要……”
    而张子凡只是冷静的打断他道:“就算如此,当下你难道愿意舍弃她吗?若非上饶公主帮你联络吴国宗室,我们又岂能这般顺利的收揽一些权力?我知你是误打误撞才走到了这一步,可上饶公主真心待她夫君,又有什么错?”
    李星云嘴唇嚅嗫了下,终究没有再辩解。
    就在这时,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回廊另一端传来。只见上饶公主穿着一身浅红色的宫装,小腹已微微隆起,脸上洋溢着明媚的笑容,正带着几名宫女兴致勃勃的走来。她手中还捧着一个小小的绣绷,似乎是想让李星云看看她的女红。
    “星云!张侍郎!你们在这里呀!”她笑着招呼,眼眸清澈,好像全然不知朝堂内外的惊涛骇浪,也不知眼前这两个男人心中沉重的思量。
    李星云看着这位明媒正娶的妻子,一如既往的单纯快乐,目光又落在她微隆的小腹上,张子凡方才所言,竟是让他不易察觉的浑身一颤。
    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,向着上饶公主迎了上去,并将那些几乎冲口而出的话死死咽回了肚子里。张子凡在他身后默默看着,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忧虑,最终化为一道无声的叹息,亦只是干笑着上前与上饶公主见礼而已。
    ——————
    江南风雨如何波澜,暂且不提。
    几乎在这一时间段的同时,在长江南面的官道上,一个戴着遮阳帷帽、身着娆疆靛青服饰的少女,正骑着一匹驮着行李的小毛驴,晃晃悠悠的北行。
    便正是偷偷溜出娆疆的蚩梦。
    她离开万毒窟已有段时日,一路行来,并不急着赶路,反而像是游山玩水,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。她刻意避开官府的盘查,混迹于市井乡野,住最便宜的客栈,吃最新奇的食物,像是出了笼的雀儿,看什么都新鲜。
    她看到吏员下乡督促冬种,虽严肃却不凶恶;看到村中老者拿着新发的农具,脸上笑开了;听到茶棚酒肆里,百姓交谈间对“秦王”、“太子”的称颂远远多于抱怨,说的多是减了的赋税、新修的水渠、安稳的日子。
    她还看到河道中新式的筒车转动,看到驿站里信使奔驰,也看到市集上百姓交易,虽然仍能见到贫困,但大多数人脸上洋溢着一种她在娆疆叔伯脸上见过的安定。
    她也曾挤在茶楼酒肆,竖起耳朵听人们闲聊,听到的多是对秦王的赞叹,对他平定北方的崇拜,对他颁布的新政的议论。当然,她也听到说书人唾沫横飞的讲述着秦王如何扫平北地、万国来朝这样让她心跳加速的故事,同时又忍不住跟着满堂喝彩,豪掷赏钱。
    这些琐碎的见闻,一点点拼凑出中原如今的景象。
    秩序在重建,生机在复苏,那个人的名字被频繁提及,大多带着敬畏甚至感激。
    蚩梦听着,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,既为那个人的成就感到莫名的骄傲,又有些近乡情怯,不知再见时会是何等光景。
    而越是靠近中原腹地,她就不断听到梁帝退位、秦王即将登基的消息,心里为萧砚高兴,又有点着急,想快点赶到汴梁去,脚步不由得便更快了几分。
    及至九月初,她来到了荆南地界,江陵府外。
    时近正午,秋阳仍有些炙人。她远远看到路边有一处颇为宽敞的私馆,挂着‘迎客’的幌子,兼营食宿货栈,门口拴着些骡马,人来人往颇为热闹。她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,决定过去歇歇脚,给毛驴喂些草料。
    刚走近,便听到馆舍里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,夹杂着哭嚎和呵斥。
    只见馆舍大堂里,二三十个衣衫褴褛、面黄肌瘦的难民被十来个膀大腰圆,一脸凶相的豪奴围在中间。一个穿着绸衫,显然是掌柜模样的干瘦中年人,正指着那些难民唾沫横飞的叫骂。
    “…呸!一群穷酸!吃了老子的饭,喝了老子的水,歇了老子的地界,就想拍拍屁股走人?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!”掌柜叉着腰,气势汹汹。
    一个老者颤巍巍的站出来,作揖哀求:“掌柜行行好,不是我们不给,实在是…实在是拿不出那么多钱啊!您这价钱,比洞庭湖的大酒楼还贵…”
    “贵?”掌柜眼睛一瞪,“你不出去打听打听,老子向来都是这个价!休息半个时辰,一人十文!一碗粗粮饭,二十文!一碗清水,五文!你们这三十多号人,在老子这住了一宿,又是吃又是喝的,加起来拢共正好五贯钱!拿钱来!”
    难民们面面相觑,他们投宿的时候这掌柜可不是这般讲的,一时间或愤恨或惊惧,脸上却都尽是绝望。
    他们都是从长江南边逃难过来的,根本就没什么家当,身上那点微薄的盘缠早已耗尽,哪里拿得出五贯钱来。
    一个看似领头的中年汉子本来打算心一横,但看看左右的豪奴,想着此间又是北朝地界,终究是咬了咬牙,打算与掌柜试着商量。
    “掌柜…我们…我们实在是没有啊…要不,我们给您干活抵债?劈柴挑水都行…”
    “干活?”掌柜嗤笑一声,上下打量着那些面有菜色的难民,“就你们这身子骨,能干多少活?抵到猴年马月去?老子没那么多闲粮养着你们!不过……”
    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,指了指身后,“也不是没有办法,看见后面那货栈没?这里到码头,正缺人手搬货,跟我签个活契,干满一年,你们这债就抵了!”
    这话一出,难民们脸色大变。什么活契,分明就是卖身为奴!一年苦役,分文不挣不说,连家都安不下,而且这厮分明就是个地方豪强,这等事俨然是轻车熟路了,一番盘剥之下,三十几号人能活几个都未可知,而且一年之后,只怕也未必就能离开这里。
    “不行!我们不能签活契!”
    “你这狗东西,分明是要逼死我们!中原朝廷治下也是这副德行吗?”
    “求求您发发慈悲吧,南朝现在地租涨得厉害,官府的税名目越来越多,儿子又被抓了壮丁……我们只好北逃来讨条活路,秦王不是颁布什么仁政,我们听说中原要分田分地才……”
    哭求声、抗议声再次响起,甚至有人与那群豪奴起了推搡,但分明不是对手。
    而那掌柜丝毫不为所动,只是冷笑一声:“慈悲?老子的规矩就是慈悲!告诉你们,这里是荆南,不是北边!汴京那位秦王的律法,还管不到江陵府来。你们南边来的穷腿子,既然逃难到了我的地头,就得守我的规矩!今天这钱,要么拿出来,要么签字画押,要么…”
    他一挥手,那几个豪奴凶横的上前一步,“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!”
    蚩梦在一旁听得火冒三丈,她挤进围观但不敢出声的人群,挡在那些难民身前,便是狠狠一拍桌子,对着那掌柜道:“喂!你这人怎么这样!他们不过是歇歇脚,吃碗饭,你就要价五千钱?还要逼人为奴?太欺负人了吧!”
    那掌柜正得意,忽然见一个戴着帷帽,听声音年纪不大的女子出来搅局,看她模样,甚至还不是中原人,顿时把脸一沉:“哪里来的野丫头,多管闲事!滚开,不然连你一块抓!”
    “你敢!”蚩梦气得一把掀开帷帽,露出娇俏却满是怒容的脸庞,“他们的钱,我给了!”
    说着,她伸手去摸自己的钱袋。然而一摸之下,心里却登时一个咯噔。她这一路漫无目地的闲逛,只走个蜀中就了近一个月,钱又没个算计,此刻钱袋里竟只剩下些散碎铜板和一小块银子,加起来恐怕连一贯钱都不到。
    她顿时僵在原地。那掌柜何等眼尖,立刻看出她的窘迫,便马上讥讽的冷笑一声:“我当是哪家路见不平的大小姐,原来也是个穷鬼。怎么,想充英雄好汉?钱呢?拿出来给爷瞧瞧啊!”
    周围的豪奴也跟着哄笑起来。难民们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又瞬间熄灭,重新绝望不提,人群中却是有妇人连连小声劝蚩梦快走。
    蚩梦又羞又气,脸颊涨得通红,握紧了拳头:“我这些先给你,剩下的我以后给你送来!”
    “以后?”掌柜笑声更响,脸色也更是凶狠,“谁认得你是谁?看你这小模样倒着实是俊俏,不如你也留下,给爷当个端茶送水的丫头,抵了他们的债,如何?”说着,竟伸出手想来摸蚩梦的脸。
    蚩梦哪里受过这等委屈,眼中厉色一闪,探手就摸向腰后的小葫芦,就要给这群恶霸一个厉害。
    就在此时,一个平静的笑声从馆舍角落靠窗的位置传来,且奇怪的是,这边嘈杂声不停,那笑声也不大,却让每个人都一一听了个清楚。
    “听闻荆南节度使以区区弹丸之地堵塞南北商旅,劫掠财物,江陵内外遍设税卡,连砍柴农夫也需缴纳城门费。本以为只是节度使府卑劣而已,不曾想高季兴治下,随意一座逆旅,竟也敢干逼人为奴的勾当。”
    众人循声望去,只见那里坐着一个青衫客,头戴斗笠,遮住了大半面容,正独自饮着一碗粗茶。而他在言语中,更是伸出手指,在粗糙的木桌上轻轻敲了一下,然后,将一枚磨得发亮的铜钱,不轻不重地按在了桌面上。
    “他们的账,连同这位姑娘的,一并结了。”
    馆舍内瞬间安静了一下,所有人的目光都错愕的聚焦在那枚铜钱上。
    那掌柜愣了一下,随即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,勃然大怒,他彻底略过蚩梦,几步冲到那青衫客桌前,一巴掌拍在桌子上,震得茶碗乱响。
    “你他娘的耍老子玩呢?一枚铜钱?你当老子是要饭的?!你想替他们出头?拿真金白银出来!否则今天连你一块收拾!”
    青衫客似乎轻轻笑了一下,并未抬头,只是伸出两根手指,将那枚铜钱又轻轻往前推了半寸。他的手指修长,动作亦是从容不迫。
    “一文钱,买你行个方便,予人方便。”
    “方便你娘!”掌柜气得浑身发抖,脸上的横肉都在跳动,“好好好!看来今天不给你们点颜色看看,你们是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!来人!给我……”
    但他的吼声却是瞬间戛然而止,进而茫然起来。
    因为就在这时,地面开始微微震动。
    起初很轻微,像是错觉,但很快,那震动就变得清晰起来,沉闷甚至显得有些散乱、惶急,如同密集的战鼓胡乱敲击着大地。
    轰隆隆…轰隆隆…
    声音由远及近,迅速变得震耳欲聋。馆舍内的桌椅开始轻轻颤抖,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。
    所有人都愣住了,惊疑不定的望向馆舍外,掌柜亦是脸色煞白,唯恐是南面或者哪里的大军打过来了。
    只见官道的尽头,烟尘滚滚而起,如同一条黄色的土龙,正朝着这边迅猛扑来。烟尘之中,是无数闪动的黑影和金属寒光。
    那是骑兵,凡南面政权向中原进贡时,必出动而专职劫掠的江陵府骑兵。
    见此情形,掌柜反而松了口气,却是也顾不得教训那青衫客,只是谄媚的挤出笑脸,向馆舍外迎去。
    而转眼间,骑兵洪流便已涌至馆舍之外,至少有数百骑之多。他们甲胄鲜明,刀弓完备,队列却显得有几分散乱,举着一面“荆南节度使高”的旗帜,人马皆在喘气,俨然是一路从江陵城疾驰至此,堵在馆舍之前。
    战马的嘶鸣声、甲胄的碰撞声、沉重的喘息声取代了一切喧嚣。
    迎出去的掌柜一见那面旗帜,又是当即一愣。在他身后,豪奴、难民,全都惊呆了,不知所措地望着门外这突如其来的铁骑洪流。
    乃至于正觉得方才那声音似乎有些耳熟的蚩梦,眼见此景,都一时惊愕,护在难民前。
    而掌柜就要不知所措的迎上前的时候,骑兵队伍中,一骑突然越众而出。
    其人身材高大,面容雄峻,一袭高级军官的铠甲在身,单看面相,端是威严至极。
    但此人策马而出过后,却是面色惶恐,甚至来不及等战马停稳,便几乎是滚鞍下马,踉跄着扑到馆舍门口。
    那掌柜又惊又怕,当即闪到一旁,而那人几乎是手脚并用的扑至门口时,甚至不敢看清馆舍内的情况,便已朝着店内大堂噗通一声匍匐在地,以头抢地,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。
    “臣…臣荆南节度使高季兴,求见圣人……圣人万岁、万岁、万万岁……!!”
    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显得变调可笑,在寂静的田野和慌乱的马蹄声余韵中,显得格外刺耳。
    至于其人身后那数百骑兵更是早已齐刷刷下马,五体投地的拜倒一片,鸦雀无声。
    馆舍内外,一片死寂。
    那掌柜脸上的一切表情都瞬间冻结,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干干净净,不知道为什么,他就是很慌乱,也一瞬间就想起了方才店中有人张口闭口就是什么节度使,高季兴之言……
    他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,猛然回头望向那个依旧安坐,仅以一枚铜钱示人的青衫客,然后身体突然开始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,进而膝盖一软,“咚”地一声重重跪倒在地,磕头如捣蒜,却连一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,只剩下牙齿格格打战的声响。
    周围那些原本气焰嚣张的豪奴,见自家主人如此模样,此刻也早已魂飞魄散,瘫软在地,体若筛糠。
    被围在中间的难民们更是连情况都分辨不出来,只是吓得缩成一团,连大气都不敢出。
    整个馆舍内,落针可闻。唯有门外数百战马偶尔不安的刨动蹄子,发出沉闷的嗒嗒声,更添压抑。
    蚩梦怔怔的站在那里,帷帽早已不知何时滑落,只是呆呆看着那个又失笑又无奈抬起头来的青衫男子。
    只见那人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粗瓷茶碗,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。然后,抬起手,摘下了头上的斗笠。
    斗笠下,是一张她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的脸庞。眉宇间的轮廓依旧俊朗,却比记忆中更添了几分沉稳与从容。
    那双一直都让她魂牵梦绕的眼眸,此刻正含着一抹淡淡的笑意,清晰映出她此刻呆愣的模样。
    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,没有前呼后拥的排场,他就那样安静的坐在那里,眼中亦无匍匐满地的所谓节度使、恶霸、铁骑,只是看着她,便仿佛自然而然成为了天地的中心。
    一路上的听闻,万国来朝的盛况,梁帝禅位的诏书,江南朝堂的恐慌…所有关于他的碎片信息,便在这一刻轰然汇聚,与眼前这个真实的人重合在一起。
    他是秦王。
    是即将君临天下的帝王。
    是圣人。
    是陛下。
    却也仍然是那个当初剑身如寒霜,剑气亦白虹,而一袭青衫取醉,让她恨不能送别千里万里而永不别的萧锅锅。
    四目相对。
    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,蚩梦只觉得鼻腔一酸,眼前瞬间变得模糊起来,然后拼命擦着眼眶,好像不愿让他看见自己这副模样,又好像是自己不想让眼泪糊了眼,然后看不清眼前人。
    萧砚看着她,目光温和,轻轻笑了笑,声音不大,却清晰的传入她的耳中。
    “小妖女,好久不见。”
    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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