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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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许城立在夜里, 神色难辨。
    姜皙要关门。
    许城大步上来,将门拦住,低声:“我有话跟你讲。”
    他再度看了眼她脸上的红肿和脖子上的掐痕。
    “就几句话……”他抵住门不放。
    姜皙头昏脑沉, 已没力气跟他拉扯,且门边冷空气灌涌, 实在寒凉。
    她拄着拐,几步挪到沙发边重重坐下, 脑袋垂着, 眼睛也垂着, 胸膛缓慢而大幅度地起伏。
    许城关上门,在门边立了会儿。
    风是止了, 冷意却没有。
    誉城常年潮湿, 在冬季,室内甚至比室外还要寒冷。
    这一方开间不大,还不如她原来卧室内的卫生间宽敞。
    家里乱得像刚才刮过台风。
    沙发旁乱糟糟堆满纸箱, 七零八落;里头手机膜、手机壳、彩色金粉亮片之类的物件混杂一片。
    对面一张倾斜的桌子、歪倒的椅子。没吃完的粥,散乱的感冒药, 做了一半的手机壳、五颜六色的材料乱七八糟挤在并不宽大的桌面上。
    头顶扯了一根电线, 吊着一颗昏黄的灯泡。
    许城神情晦涩难言,又像是隐忍着某种要爆发的前兆。
    “谁打的你?”
    不是刚才那男人。他刑警出身, 看人只需一眼。
    那人且不说神色自然, 还拿着大串钥匙和水果刀,不用想都是来保护她的房东。
    没得到回应,他咬牙, 拳头几乎捏碎:“你告诉我,谁打的你?!”
    沙发上的人还是不做声。
    许城恨不得撬开她的嘴把那人的名字挖出来,可知道逼问也不会有结果, 又怕吓到她,终究是想克制,深吸一口气,突然拿出一根烟。刚点燃,想到什么,拉开门直奔门外。
    户外,风冷夜黑。
    许城用力抽了一口烟,力道大得脸颊狠狠吸凹下去;烟头闪出焦红的火焰,烟雾混着寒气滚进肺中,又猛力深刻地吐出来。他迅速扔掉烟,狠狠碾碎,复又回到室内。
    有那么许久,他没看她,只看着这破乱的空间出神。
    直到姜皙在沙发上动了一下,衣服发出唰唰声。
    他突然盯向她,眼里不知是痛是恨,终于问出了那句:“这么多年……你跑哪儿去了?”
    姜皙依然不讲话,蜷靠在沙发里,头颅低垂,像死了一样。
    他对着一团空气,无论怎样都没有回应。
    “我找了你很久。”他竟哽了一下,“九年了,你到底跑哪儿去了?”
    沙发上的人没动,轻飘飘说了句:“你谁啊?”
    许城大步上去,抓住她的手,她立即甩开。
    他又抓住她的肩膀,强行把她掰过来:“我是谁?!我许城!你真不知道我是谁了吗?!你看着我,我是许城,你看着我!”
    姜皙不看,执拗地别着头。
    “你不知道……”后面的话突然断了,他看着她脖子上血红的掐痕,手上裂开的伤。
    仿佛一瞬看到了她过往的九年……
    他不该下船的。
    过往无数次重复的悔恨在这一刻凝集。
    这一止住的功夫,姜皙用力打他,把他踢开。她力气不大,但态度坚决,手乱抓脚乱踢,不允许他再近身一步。
    许城退后,直起了身,表情怔松。
    他单手用力抓了下头,原地茫然地转了半圈。昏黄的白炽灯晃人眼。
    外头风声四起,室内静得可怕。
    许城忽然有些恍惚,不知自己站在哪里。
    像是过了许久,他的眼神飘落在桌上的感冒药上,毫无来由地说:“感冒还没好,得去医院了,自己瞎吃药没用。”
    姜皙低着头,没反应。
    而许城说完上句,已不知下句。
    他像站在一所空房子里,他的脑袋也成了个空房子,没有连贯的思维和言语,像潮退后的海滩,什么也没有。
    他的手在身上摸来摸去,摸出钱包,翻出一摞红色钞票,大概五六千,也没数,放到桌子上。双手继续在各处兜里摸,其实并没意识到自己在给她钱,只是突然本能地想把身上有的一切都掏给她。
    掏出来不知从单位同事谁那儿顺来的两颗牛奶糖,一小片袋装饼干,都放在桌上。钥匙跟门禁卡也掏出来放着,怔了怔,又重新装回去。
    他眼神无处安放,仿佛目光落在这屋子的哪一处都叫他刺痛。
    明明设想过无数次重逢,可许城从没想过,他竟无法面对她,连头都抬不起来。他似乎想走,但又没走——脚像死死黏在地上,走不了,一步都迈不开。
    而姜皙依旧没反应。
    许城又站了会儿,终于,轻唤出她的名字:“姜皙……”
    他声音不大,却让沙发上的姜皙抬起了头来。她很多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。
    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,乌发凌乱,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浮着诡异的红,带血的嘴唇几乎要裂开。
    她盯着他,眼神直勾勾的,没有什么仇或恨,只是无尽的空洞,仿佛气若游丝,说:“你还不走吗?”
    你还不走吗……
    许城骤然无言。
    四目相对,皆是空茫。
    回不去了。
    那一刻,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劈进许城的脑海。
    这些年他一直想找到她,为什么找,找到之后怎么办,他从没深想过。仿佛一种执念,一种活要见人、死要见尸的执念。
    可见到活人了,然后呢?
    许城让自己冷定下来,一秒后,突然走上前,伸手摸她脖子,要探她体温。姜皙立刻打开他的手,他料到她反应,一手就将她两只细手腕钳住,另一手迅速伸到她脖颈里一探,烫得吓人。
    姜皙缩脖子躲避,挣扎,踢他;他不管,将她一把从沙发里薅起来:“跟我去医院。”
    她不肯,用力往沙发里头赖,但许城力气很大,轻松就将她拎起来。
    姜皙眼见他要弯腰抱她,使尽全力把他推开,自己踉跄着靠到桌边,喘着气盯着他,仍是那句话:“你还不走吗?”
    许城一字一句:“跟我去医院。”
    “你走。”
    “你先去医院。”
    姜皙目光垂下,看见桌上的钱,她抓起那摞百元大钞,用力砸向他的脸。门没关紧,恰好那一瞬,狂风推门涌来,钞票哗啦啦满屋子起飞。
    红色的钱币在他和她之间飞舞着,四目相对,
    姜皙闭了眼,颓然倒地。
    *
    姜皙因长时间低烧,引发了肺炎和急性心肌炎。
    急诊科的医生以为风尘仆仆把她抱进来的许城是家属,有了诊断之后,那脾气火爆的女医生不客气地把他训斥了一番:
    “怎么当家属的,啊?感冒能拖成肺炎心肌炎?再拖几天,她可能会死的知不知道?她还营养不良,这都什么年代了,誉城这么大的城市,居然有人营养不良?我说你看着人模人样,挺称头的,怎么这副德行?……来之前是不是还家暴她了?你看那脸打得,脖子掐成什么样了?我可以报警的,你知道吗?”
    许城一句没反驳,她说一句,他就点一下头。
    女医生见他这幅很服管教的样子,没好继续发作。
    许城等她讲完了,缓声道:“麻烦医生了,接下来,要怎么治疗?请一定用最好的方案。”
    他本身说话就好听,实在跟医生脑子里的家暴虐待男相差甚远,以至于医生顿了个四五秒,心想果然人面兽心,硬邦邦道:“至少住院打针三天,后续吃药!”
    “谢谢。”
    许城付完费用后,回到独立病房。姜皙还在沉睡中。
    因为低烧,她脸上红一片白一片;左脸还肿着,嘴唇上血迹清理干净了,变得苍白干枯。
    许城在病床边看了她一会儿,她的面容竟和记忆中没什么变化。眼睛闭上时,还是当年那安静模样,眼角的小痣透着温婉。
    他恍惚想起九年多前的夏天——那天,她也是肺炎低烧,吊着水躺在他的床上。然后,就像是被谁偷走了。从此在他生命里消失。
    许城的心突然加速,跳得很快。他走去沙发边,随手撕下一张日历,拿在手里折纸,边折边深呼吸,渐渐压制下去。
    一艘小纸船放在床头柜上,他目光再挪向病床上的姜皙,良久静静地看。
    他上前,微倾身,很轻地捏着她的病号服衣领,稍稍拉了一道。她皮肤白,脖子上的掐痕还很明显,红得瘆人。
    对方是下了狠力气的。
    他轻阖上她衣领,目光落在她打点滴的那只手上。她的手其实很细,腕子细,指头也细。但寒冷和受伤让她的手指红肿,看着都胀痛。
    许城站在那儿,怀疑病房暖气不足,以至于他周身寒凉。
    他长久地低眸注视她的手,竟没能再抬眼去复看她的脸。他一度伸手,想碰碰她的手,却不敢,怕一触即疼。
    他突然狠皱了皱眉,拔脚转身。
    *
    许城双手插在风衣兜里,坐在病房走廊的椅子上,头靠墙壁,望着天花板上的灯块。
    望着望着,他眉心渐拧,突然坐起,从兜里掏出烟和打火机,刚塞了根烟到嘴里,擦燃火机,想起是在医院,又把烟扒了下来。
    火机塞回口袋,摸到了姜皙的钱包。
    许城再次把它掏出来,刚入院时太匆忙,没来得及细看。
    她身份证名字叫“程西江”,除了性别女,出生年月日包括籍贯行政编号全都变了,连民族都变了。
    许城想过她可能改名,甚至找过“江江”这个名字。谁知道……程西江。
    身份证照片是九年多前,2005年9月1日拍摄的,她从船上消失后的两个月。
    照片里,她眼神懵懂,表情稚嫩,竟和许城印象中的那个少女姜皙相差不大——这就是当年大火失踪后的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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